讀《心的視界：柯錫杰的攝影美學》

　　在翻開《心的視界：柯錫杰的攝影美學》（柯錫杰著，大塊文化出版，2006年）這本書之前，我其實不知道柯錫杰是何方人物；才剛開始閱讀，我便明白為何柯錫杰被尊稱為國際攝影大師！

　　這本書由高行健寫推薦序，可見柯錫杰地位之尊崇！這本書附上的柯錫杰作品不僅讓我大為驚艷，甚至翻轉我對攝影的既定印象！他有好幾幅作品真的讓人分不清是攝影還是畫了！我不知他使用什麼樣的攝影技巧，卻覺他觀看與體驗世界的方式與他人不同，且美學涵養極高！柯錫杰曾造訪北非，我對他在北非的攝影作品尤其好奇！書中附上幾則，真的是讓我震撼詫異地說不出話來！這樣的攝影作品無法出自「觀光客」或單純的「旅人」，而是「藝術家」與「攝影大師」，我在他作品中看到我所熟識的北非氛圍，但我絕對拍不出那樣的作品，甚至覺得他拍出了一個只存於「理型世界」那動人、模糊卻又精確的北非文化．柯錫杰在書中建議年輕攝影者要多讀書，累積人文涵養，才能拍出好照片，而我則在他的攝影作品中，看到他深厚的美學素養與人文內蘊，看到他獨特的詮釋世界的方式，對人的關懷及感觸，以及對自身與文化的省思．真的是好精采、好特出的一位攝影藝術創作大師啊！

　　除了攝影作品，這本書文字來自柯錫杰，有些自傳的調調，呈現他的攝影創作過程，還有好些個攝影與生活感想，無不字字珠璣！這位攝影大師不愧是大師，不只是很會拍照、很會按快門而已，他是個非常有想法且有著核心價值也不斷思考與自省的人哪！

　　待我回撒哈拉，是一本書都不帶的，便想為自己記下書中讓我特別有感的文字．

　　對柯錫杰來說，「攝影是心的折射」，我尤其關注他的撒哈拉經驗：「1979年，第一次進入撒哈拉沙漠，一覺醒來，四周寂靜得彷彿所有的聲音都在一夜之間沉沒，微亮的天空中，一顆星孤傲地醒著．剎那間不知身在何處，但我的心，前所未有的清明．那顆星是我，宇宙也是我，帶著最清臞的身影，最開放的心，我知道我能拍出最遼闊的世界．攝影之路上的每一步，都在見證我的心．」（p.16）又：「廣闊無垠的沙漠，每一個線條、每一處明暗變化，都彷彿來自上帝之手，那麼美，那麼令人震撼．我幾乎要跪下來，為這經歷千年萬代風化淬鍊的神秘景致，深深折服．」（p.62）又：「一部分、一部分地看，你就會看到成千上萬個『撒哈拉』，會看到線條流動的美感；撒哈拉並不是只有一種面貌，每個人拍的都一樣．我眼中的撒哈拉是由許許多多旋律構成的音樂，我一點一點地欣賞，每一個鏡頭框出來的都是一首悠揚的歌，一支富有韻律的舞．……和撒哈拉的相遇，彷彿是一種宿命，從此我的生命更為完整．雖然深入撒哈拉讓我吃了不少苦頭，但至今那牽動我心弦的柔軟聖殿從未消失．如果要重來一遍，我仍千萬個願意．」（p.65）

　　關於「美」與「創作」，柯錫杰認為：「拍照對我而言並不是為了寫實，我想呈現的是它的線條獨特的美感．當然很多人拍的照片也有線條的趣味，但是故意『美』的時候，沒有留給觀者思想空間，藝術性就會減少很多．」（p.68）又：「對於藝術，我有很大的熱情去追求，至於能不能在社會上符合一般人心目中的成功，大概不會是我這一生的課題了．」（p.72）又：「我們要建立自己對美的想法，而這種美感的培養，不屬於別人，只屬於自己．美感無法仿效，要自己開創，否則藝術就沒有意義了．畢卡索的創作為什麼成立？因為他跟別人不一樣，而且他的美感讓人訝異：哇，原來他有這樣的眼睛去看世界．」（p.75）

　　關於柯錫杰的極簡主義，他說：「〈白色沙丘〉可以說是我極簡主義的開始．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極簡主義，但卻在不知不覺中走這條路．明明拍的是大自然中的景與人，卻以線條、形狀、色塊、面積呈現獨特的心境．畫面常常安靜到極致，簡潔到近乎抽象．……我不會把一個風景就這樣拍下來，我只去擷取我感覺有興趣的部分──透過鏡頭去找有趣的地方，從大自然中把它『框』起來．如果生活中也有加減乘除，我一樣會選擇減法．……極簡不是空洞．減法其實是一種『用心』，而不是隨意亂減．減法是實踐生活美學的一條路，而且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愈來愈喜歡它．懂得把美的東西留下來，丟掉那些不美的．減法讓彼此都有了空間．」（p.81）

　　在這本書裡，柯錫杰有好些個字具全中肯有力，真真讓人發覺他是個極有自己思想故攝影作品才會如此美麗雋永的攝影大師，如：「我喜歡追求美，但我心目中的美，並不是普通的風景美，必須在光與影的關係裡去探尋．」（p.92）或：「攝影是一剎那拍到了，就是有了，沒有拍到，就沒有了．」（p.108）或：「我一生的攝影生涯中，每一個階段都是在創造，不是說人家做什麼、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藝術家不能沒有自己、沒有創新．只是跟著人家的腳步走，無法達到真正的藝術創作．」（p.115）又：「原本沒有生命的事物，經過我的鏡頭攝影之後，變成了有生命，對我來說，這是攝影最大的魅力之一．……攝影就是從大自然裡面去發現一種好像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而藝術就是把沒有生命的，經過我們的心和眼睛去找出一種生命，與我們對話．為什麼石頭能感人？因為在我們眼中那並不是石頭而已，攝影家能看到每個石頭不同的表情、面貌，而每個面貌都有一種能量．」（p.141）又：「面對一個風景的時候，我不只是要拍風景，我要拍風景裡面跟人性呼應的地方．……我們看大自然，要以我們的內在去看，雖然它不動，但是在我們的心裡，它是活的．……吵雜的聲音中，未必能找到意義，無聲的大自然中，卻有無窮的生命力等著我們的心和眼去探索．」（p.143）又：「我們人本身應該是很自由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但是社會上很多規矩對我們的限制愈來愈多，久而久之我們忘了盡情歡笑盡情哭泣是什麼滋味，完完整整給別人一個擁抱是什麼感覺．這無形中對藝術家來說是很不健康的．藝術家應有一種原生的生命力，要把種種束縛放開、擺脫．」（p.155）又：「如果說眼睛看是一種『框』，用心去體會就是一種『寬』．我常先用眼睛去框住對方，找到最美的角度，然後用心去尋找跟這個人之間最好的相處之道，那就是寬．這時候就算是一點小小的快樂，都會讓彼此有幸福的感覺．」（p.160）

　　關於人像攝影，柯錫杰很有一套自己的想法：「我相信藝術是以『美』為主，不論是舞蹈的美、攝影的美．但我不是照相館，不是來給你拍一個票漂亮亮的玉照，你是一個藝術家，我當然要拍一個生命力非常強的藝術家，而且你就是這樣的人，我一定要拍出你的靈性，而不是你的外表．……我拍的人像跟Avedon不一樣，Avedon是拍得『真』到無懈可擊的程度，我則是拍到這個人真正的人生，他幾十年來自己塑造出來的真面目，拍到他的心靈裡去．而且是拍到他最美的部分，把他留給後代．這是我拍人的信念．」（p.120）又：「一個人要拍人像，如果自己沒有先累積人生的歷練，是很難進入對方的內心的，被拍攝的對象也無法卸下武裝，展現真實的自己．……年輕的時候多看看書吧，從書裡面去充實自己，去了解全世界．既然我們活在這個世界，就要真正地盡量接觸它，所有人、所有一切，不管政治、經濟，都要去了解，從邊緣人到有錢人，都要去關心．……我們要訓練自己能專注地想一件事．這種專注的訓練並不是只能透過宗教念經，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了解，就已經是一種修行了．」（p.130）

　　柯錫杰不僅攝影作品雋永美好，連文字都極富情感與美麗！在書末，他給了些不少在攝影上的建議，真的是字字珠璣！並一再強調美學品味與內在涵養之於攝影的重要性，如：「一個有心創新的人，要去找出自己的攝影語言．這要靠他從每天拍的東西裡面，去慢慢發現自己到底要走什麼樣的路．他要建立一套自己的美學，而這個美學必定從一個人的內涵而來．我們是怎麼樣的人，自然的，我們就會走上反應我們自己內心的路．……相機不過是個道具，最重要的是我們的眼光和心．攝影家在看的時候，不只是用眼睛，他的眼睛是透過心去看的．從觀景窗這個四四方方的小框框裡，我們能看到什麼？……用全身每一個細胞去感受、去了解這個世界，把我們的心充實，它才能在我們的眼睛透過觀景窗觀看時，給予我們最大的回饋．」（p.148-149）

　　對柯錫杰來說，天下無物不可成為攝影主題：「我從未限定自己要拍什麼題材，然後再去發展．全世界所有我感受到的東西，我都拍．好像一個詩人，全宇宙都是他的題材，我也同樣把全世界都當作我表現的舞台，即使拍一棵樹，也能傳達我對全宇宙的感受．……當一片看似不起眼的葉子在我們眼中熠熠生輝，一條尋常小巷在我們心裡形成美麗的風景，生活中處處皆是喜悅，活在一個美的世界裡，我們能說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嗎？」（p.151）

　　在這書最末，柯錫杰提到有人認為在台灣視野縮水，創作上該如何突破？柯錫杰寫道：「我思索著這個問題，不管是走在台北的街頭或是鄉間的路上，我用心去看整個環境．的確，台灣是不夠寬廣，文化的累積在發展上不是很有機制．然而，福爾摩沙這個曾是婆娑海洋中的美麗之島，眾生活在這裡，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其實大自然給的都一樣，只要停止不當的加工，撥開拂面，掀起阻礙美麗的紗，把該丟掉的丟掉，讓自己走進生活的深處，一定會找出蟄伏的人文．我們往上看、往下看，空間雖然侷限，但必然存有可觀的縱深．」（p.162）

　　真的很喜歡這本書！讓我更明白何謂「大家」的氣度、格局、深度與風範，也更明白經典攝影作品與滿足窺視眼光的異國情調拍攝，或是唯美膚淺的月曆照，這之間的差別有多麼巨大！，

　　柯錫杰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對攝影的看法，一般說來，我喜歡紀實攝影甚過其他，但柯錫杰一句話讓我沉思許久：「紀錄片式的照片是在介紹這個世界，我的照片則是要讓人去體會這個世界．」（p.85）我喜歡能夠呈現真實的照片，尤其類似新聞攝影，甚至扮演紀錄片功能，但哪張照片不來自攝影者自身對世界的體驗？而難道不正是一張足以引領觀者體會攝影者所體驗到的世界與經驗，這樣的作品才真的是有力量去改變什麼，進而造成影響嗎？更何況，什麼是真實？又為什麼非「紀實」不可？

　　很喜歡這本書，既讓我有了視覺上的滿足與刺激，在想法上的衝擊與收穫亦多！陸續讀了幾本攝影書，有份量的攝影集與一般如明信片或月曆般的唯美攝影，這之間的力道與差距真的好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