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自傳》

　　對草間彌生的作品，僅從網路了解，記得第一次在網路見到草間彌生作品照片時，心想：「這位藝術家如果不是瘋子，就是外星人，而且很可能是來自外太空的瘋狂外星人！」萬萬沒想到自己竟如此被《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自傳》（草間彌生著，木馬文化出版，2011年）給深深感動！

　　《無限的網》是草間彌生的自傳，得以藉由藝術家自身文字來了解之於她的藝術創作，是一件難得且爽快的事情！《無限的網》很容易閱讀，卻又提供一個從藝術家的「內部」角度來理解藝術創作的難得觀點，草間彌生雖然出生在日本，然而1957年便前往紐約發展，與戰後知名美國藝術家相互激盪，創造前衛藝術，她的這本自傳不僅呈現草間彌生本身的創作歷程與理念，同時為讀者提供數位當代傑出美國藝術家的側寫，以及那個非凡時代的真實紀錄，十分難得．

　　草間彌生自幼苦於幻聽幻覺，這讓她從小開始繪畫創作：「每次遇到這種情況，我都會馬上馬回家，把剛剛看到的景象畫到素描簿上．我會一幅一幅拼命畫下來．在那當下，我會感覺自己的心好像不在現場，自己好像跑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最後變成好像是因為想要把那些畫面記錄下來所以才畫畫，留下許多描繪幻覺的筆記．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讓當下感受的驚嚇和恐懼漸漸沉澱．這些經歷可以說是畫畫的原點．……我認為打從我出現在母親的子宮裡面，自己身旁周遭的一切、還有我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就已經註定是絕望．我幾乎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畫畫就像是我被逼到絕境之後唯一的呼吸．基本上，我是基於一種原始本能的狀態在畫畫，和藝術距離很遠．」（p.92-96）

　　草間彌生被稱為「圓點女王」，在她極度執迷於圓點創作中，其實有著很堅定明確的核心思想，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以及為什麼．

　　從1959年開始，她便以圓點創作，當時藝術界正掀起行動繪畫風潮，但她認為：「對於一個想要終身投入創作生涯的人來說，創造從自己內在培養出來的原創作品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所以我創作了一批和他們方向完全相反的作品．」，這件作品就是〈無限的網〉，草間彌生解釋：「這張畫無視於整體構圖，也沒有視覺重心，反覆呈現千絲萬縷的恆常運動．這種單調會讓觀眾感到茫然，進而慢慢被一種暗示與沉靜的氣氛感染，進入『無』的暈眩中．……這些一點一點的色點是聚集的量子，是黑白反相的網眼．我有一個心願，希望自己能夠掌控這些圓點，從自己的位置，度量宇宙的無限．宇宙的奧秘究竟有多深？無限在宇宙的盡頭是否還是無限？我察覺到這件事，想要觀察自己生命這一個點．我的生命也是一個點，是億萬粒子中的一點．我要用天文數字的斑點，編織出一張蒼白虛無的網，在此時此刻提出宣言，消融自我、他者和宇宙的一切．」（p.43-45）

　　草間彌生打從年輕時，便創作不輟，早年與許多前衛藝術家進行基於裸體再創作的「草間．人體彩繪乍現」，為了人類更大的解放、愛與和平．但這樣的行動藝術也讓她在當時相對保守壓抑的祖國日本飽受批評，在紐約發展十七年後，1975年，草間彌生回到已然陌生的日本，對祖國提出不少尖銳批評：崇洋媚外、砸大錢購買外國藝術家且被當凱子、冤大頭，卻不願扶持日本國內前衛藝術家等等，諸多批評，放在台灣社會亦行得通啊！然而她卻也慢慢地在日本找到思念的那個故鄉．

　　書中〈相遇之人．心愛之人〉一篇中，草間彌生記錄了當時在美國與她交往的美國前衛藝術家，如G. 歐姬芙、J. 科奈爾及A. 沃荷等，其中關於她當時情人J. 科奈爾的篇幅最長，讓我讀到掉眼淚！我想，J. 科奈爾（Joseph cornell）是個敏感、纖細、孤獨，有很多愛且不知該拿自己的愛如何是好的人．

　　草間彌生堪稱天才而全才的藝術大家，她的文字同樣極美！讓我深深震懾！她對藝術創作的堅持與虔誠，很是動人，雖然她將一生都奉獻給藝術創作，但在書末，她寫著：「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已經花上好幾十年不停繪畫、雕刻、寫文章．可是老實說，我不認為自己現在已經成為一位藝術家．回首過去，這些都只是用筆、畫布、還有各種材料奮鬥的一種修行過程．」

　　「我的目標是遠方燦爛閃耀的那顆星．只要抬頭仰望，自己彷彿就飄揚到更遙遠的地方．我就這樣眺望炫目的星光，依靠自己的精神力量和內心深處那股球道的赤誠，撥開人世間的混亂和迷惘，盡可能朝靈魂的所在努力邁進．」（p.247）

　　「我立志想要成為藝術家．對我而言，要戰勝這個不合理的世界，就等於是要戰勝自己被逼到死角的窘境，這也是身為一個人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考驗．我想要用全部的自己去面對，畢竟這種遭遇也是人生的一種命運．」

　　「天意註定，我要為神而活．歷盡艱辛，每天守身如玉．隨著歲月過去，日復一日，意識死亡迫近．」

　　「我謙卑地感受到在宇宙的視野中，人類不過像是蟲豸一般．我想要更努力修行，接近靈魂之光，想要提升自己未來的心靈高度．因此我選擇藝術作為一種修練的手段，這是我窮盡一生的志業．只要在我死後百年能夠有某人了解我的心，我就會為那一個人繼續創作．」（p.276）

　　「這段期間，只要越沉迷某些事物，就越感覺時間像噴射機一樣飛逝而去．……和十幾歲當時那種慌慌張張的狀況相比，現在到底該怎麼說呢？好像一片茫然，覺得未來的時間愈來愈沉重，整個胸膛也填滿了對於藝術更寬闊的理想．時間啊，等等我．我還想要做些更好的創作，我還有很多點子，想要用繪畫和雕刻來表現．然而時間分分秒秒過去，地球無時無刻運轉不停．……大家都已經攀上好高好高的天際，漸漸接近死期，準備降落．大家現在都卯起來創作，是因為感覺到壓力步步逼近．我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這麼拚，因為我和大家都想要死在飛機準備著陸的狀態下．」（p.294-295）

　　「我相信，藝術創作的構想終究是出自孤獨沉思．那是一股由心平氣和的寧靜，綻放出來的斑斕彩光．因此，現在我的創作概念主要都和『死亡』有關．」

　　「科學、機械萬能導致人類妄自尊大，這不但讓人類失去生命的光輝，也讓大家的想像力變貧乏．資訊社會愈來愈蠻橫、文化單一、環境汙染，在這地獄般的景象中，生命的神祕力量已經停止運作，我們的死亡也放棄自身的寧靜莊嚴．我們正一步一步失去那靜謐的死寂．」

　　「地球創造出愚蠢的蟑螂老鼠這樣的醜相，人性越來越退化，然而在另一方面，星星依然隱含著曖曖的銀光，兀自燃燒，這是多麼令人驚訝！我一閃即逝的生命存在於幻象當中，藉由肉眼看不見的力量，活在數億光年的無限寂靜瞬間！」

　　「過去我賴以為生的自我革命，也是一種對死亡的探索．帶有死亡意涵的事物、其色彩與空間美、死亡寂靜的腳步、死後的『空無』……我吸納這一切，運用創作來安撫自己的心神，這是我的使命．」

　　「我年輕的時候總是覺得死亡非常難以想像，覺得很害怕．不過現在感覺確實就像柯奈爾所說的那樣，好像只是走到隔壁房間而已．生命和死亡其實都是一樣的．是的，我切身感受到了．」（p.296-297）

　　「每天的時間如加速般越來越快流逝，就算拼命，在既有的條件框架內，自己大概也知道自己可以走到哪裡……我覺得思考這種事情很空虛，沒意義．我追求的是死後還是可以永恆發光的藝術．想要創造可以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作品這個念頭，在我心中越來越強，甚至令我難以入眠．」

　　「我深深感受到人生真是太美妙了，身體甚至為之顫抖．藝術世界樂趣無窮，對我來說沒有比這個世界更能湧現希望、激發熱誠的地方了．因此為了藝術，再怎樣辛苦我也不會後悔．我就是這樣一路走到現在，今後也會繼續生活下去．」（p.298-299）

　　抄了這麼多草間彌生的文字，是因這些文字讓我感動得眼淚掉個不停．我不懂她的藝術，她的創作會讓我看得頭昏炫目，彷彿掉入一場多次元空間的漩渦，但令人忘不了，就像回到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地方．讓我震撼而感佩的，是她對藝術的虔誠與堅持，是那樣單純有力，毫無雜質，宛若初生嬰孩，卻有著屬於老靈魂的寧靜澄透智慧．

　　讓我很真實地感受到，藉由書中文字，自己確確實實瞻仰大師光彩，因草間彌生而來的感動而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