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

　　在我心目中，所謂「夢幻逸品」大抵是《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David George Haskell著，商周出版，2014年）這樣一本書．作者身為美國南方大學生物學教授，這本書亦如他的教學，融合科學探索與人文省思，非常難得的一本好書！

　　作者以藏傳佛教曼陀羅「一沙一世界」的概念，認為繪製蔓陀蘿的終極目標所要呈現的是「生命的道路、宇宙的樣貌，和佛陀的開悟．透過這個由沙粒組成的小小圓形圖案，我們可以看見一整個宇宙．」(p.31)

　　為了「在微小的事物中尋求宇宙的真理」，作者選定美國田納西州東南一處山坡林地作為他的「曼陀羅地」，以一年時間觀察，藉由觀察該地生物活動，小至低暗處的真菌，高至天空翔鳥，抑或樹木花朵，以此為起點，除了闡述生物學知識，更進一步進行人文省思，讓讀者較能走入另個生命型態的生活節奏中，終究發現生命網絡緊密相連，一個行動勢必牽動整張生之網絡，且無人可知各個層面的長遠影響，森林確實含藏人類最珍貴資產，然而人類卻不停肆意破壞．

　　這本書很值得閱讀，資料相當豐富，我尤其喜歡書中一段，作者在曼陀羅地發現兩顆人類由不知名高處打過來的高爾夫球，考慮將高爾夫球拿走，幾經審思，卻發現：「如果我們認為人工產品乃是人類加諸於自然的汙染物，則我們等於是在宣告人類並非自然的一部份．高爾夫球的誕生，是因為有一種來自非洲的靈長類動物既聰明又愛玩．他們喜歡發明各式各樣的遊戲來測試自己的體能和心智能力．這些遊戲大致上都是在一些經過精心設計、刻意模仿非洲大草原的地方進行．這是因為這些『大猩猩』既然來自非洲大草原，他們在下意識裡不免會渴望回到那兒．既然這些聰明的靈長類動物是這個世界的一份子，那麼或許他們所製造的東西也一樣屬於這個世界．」（p.238-239）

　　「當這些能幹的大猩猩愈來愈擅於掌控這個世界時，他們造成了一些始料未及的副作用，其中包括一些奇奇怪怪、前所未見的化學物質，而且這些化學物質中有一部分會毒害其他生物．對於這些不良的副作用，這些大猩猩多半不太了解．但那些比較了解的大猩猩就不樂意見到他們這種物種對整個世界所造成的衝擊，尤其是在他們所居住的地區似乎尚未受到過度破壞的情況下．我就是這樣一隻大猩猩．因此，當森林裡有一顆高爾夫球驟然映入我的眼簾時，我的心智便開始譴責那顆球、那座高爾夫球場、那些打高爾夫球的人，以及形成這種事務的文化．」（p.239）

　　「然而，如果我們愛好自然，就沒有道理憎恨人類，因為人類也是自然的一部份．我們如果真正喜愛這個世界，就應該能夠欣賞人類的聰明才智和愛玩的天性．自然當中有人工產品存在，並不一定變得不美或顯得突兀．我們人類確實不應該如此貪婪、率性、浪費、短視，但我們應該擔負起應有的責任，而不是憎恨自己．畢竟，人類最大的缺點就是缺乏對萬物的同情心，而所謂的『萬物』也包括我們自己．」（p.239）

　　這段省思對我來說，有著晨鐘暮鼓的力道．

　　書中有段與鷹有關，呈現出人類每個行為對自然生命網路輕易造成無法預知的影響．過往條紋鷹偶爾從北方來田納西州避寒，近年日益減少，原因並非汙染或棲地減少，事實是：愈來愈多條紋鷹選擇留在冰封的北方森林，因該地人類在後院放置餵鳥器，提供條紋鷹吃食，且餵鳥器吸引鳴禽，方便條紋鷹獵捕．由此可見，人類對鳥類的喜愛改變了侯鳥的遷徙形式，且來自北方的條紋鷹數量減少，對曼陀羅地的條紋鷹有益，也降低該地鳴禽被獵捕的風險，進而增加鷦鷯數量，連帶螞蟻與蜘蛛減少，同時影響了該地植物與菌類，因為春天的短命春花需要螞蟻來傳播種子，而蜘蛛減少，覃蚋便會增加．作者因此認為：「我們的一舉一動都不可能『船過水無痕』，不造成任何影響．我們在滿足自己的慾望時，勢必會造成一些後果，而這些後果將牽動整個世界．曼陀羅地的這隻條紋鷹正是一個象徵．牠透過牠那奇妙的飛行能力，讓我們注意到這種連鎖反應的存在．牠是『社會鑲嵌』（embeddedness）概念一個美好而具體的例證：牠和我們有共同的血緣；透過牠，我們不僅和北邊的森林和西部的草原有了牢固而實質的連結，也看到了森林食物網的殘酷和優雅．」（p.310）

　　很喜歡書中一段話：「透過觀察土壤裡的世界，我們不僅看到了動物的多樣性，以看到了生命真實的面貌．人類不過是位於生命的肌膚表面的大型裝飾品，鮮少覺察到生命體內眾多微小生物的存在．因此，觀看曼陀羅地土壤的世界，就像輕輕靠在生命的肌膚上，感覺它的脈動．」（p.341）

　　書末，不知這算不算作者結語：「在這樣一個地方，我和所有人類都是多餘的．這樣的認知讓我感到孤獨．不過，在此同時，我也為曼陀羅地獨立存在的狀態感到莫名的欣喜．這是好幾個星期前，我走進這座森林時所發現的事．當時，有一隻毛茸茸的啄木鳥正停駐在一根樹幹上啼叫．看著祂，我猛然意識到我和祂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早在人類出現之前，啄木鳥就已經在這世界上啁啁啾啾的叫了幾百萬年．牠們的日常生活，是由剝落的樹皮、隱藏的甲蟲和附近啄木鳥的聲音所構成．這是和我的世界平行的另外一個世界．一塊曼陀羅地上就存在著好幾百萬個這樣的平行世界．」

　　「想到這裡，我不知怎的竟鬆了一口氣．這個世界並非以我或人類為中心．人類從不曾參與曼陀羅地形成的過程．生命是超乎我們之上的．它讓我們將視線朝外．看著那隻啄木鳥飛起，我一方面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一方面卻又頗為欣喜．」（p.350）

　　在看待此時人類如何摧殘大自然時，這段文字給了我很大安慰，當我知道生命自有其軌跡，當我在這個語境下，理解人類的渺小時．

　　

　　

　　作者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