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6/2010

故土與異地,流亡

  身體與土地。


  土地與人民。

  失去土地的人民,該往哪裡去?

  當流亡成了再無法變更的宿命,失去土地的人民,該往哪裡去?

  

  翻開 Edward W. Said 【薩伊德的流亡者之書】(After the Last Sky / Palestinian Lives )扉頁,閱讀時,須極力克制,才能忍住近乎奪眶而出的淚。

  訝異而欣喜於這本呈現流亡巴勒斯坦的書,其文學性竟如此之高!

  書中除了Edward W. Said優雅細緻的文字與犀利精準的批判,更有瑞士攝影師 Jean Mhor 的攝影作品。

  「流亡是一系列沒有名字、沒有脈絡的肖像照。」(p.37)

  這本書可說是Edward W. Said依照Jean Mhor 位巴勒斯坦所拍攝的攝影作品,「看圖說故事」,以一位既是 insider 同時又是 outsider 的巴勒斯坦人,所訴說的巴勒斯坦人的故事。

  

  在1986年版的前言裡,Said寫著:「……巴勒斯坦人幾乎仍然是不為人知的。特別是在西方,又特別是在美國,巴勒斯坦人都不是被當成一個民族,而是被當成一個動武的藉口。毫無疑問,別人對我們的認識要遠少於我們在巴勒斯坦的權利競爭者(即猶太人)。自一九四八年以後,我們的生存狀態便受到了壓縮。我們經歷了許多苦難,卻沒有人加以記錄下來。我們有許多人被殺,有許多人終身傷殘,卻毫無痕跡留下來。而那些用來表象我們的意象只更進一步扭曲了我們的實質。在許多人心目中,巴勒斯坦人只是戰士、恐怖份子和無法無天的賤民。一談到『恐怖份子』,人們馬上會想到的便是頭戴阿拉伯頭巾和手持 AK-47 步槍的巴勒斯坦人。過去,巴勒斯坦人給人的印象主要是可憐無助的難民,然而,某種程度上,『恐怖份子』以取代了『難民』,成為巴勒斯坦人的標準形象。」(p.21)

  是而這本書:「拒絕接受世人對巴勒斯坦人那種慣性、簡化甚至有害的表象,致力於用另一種捕捉得住我們錯縱複雜經驗的意象取而代之。」書中:「並沒有意圖要述說一個連貫的故事,甚至沒有意圖要構成一篇政治論文。由於我們當前生存狀態的主要特徵是喪失家產、流離四散,與此同時又擁有一種與我們無國狀態不相稱的力量,所以,我相信採取一種非傳統、混種的和碎片的表現方式,最是能夠把我們的真實樣貌表象出來。」(p.24)

  Said 坦言,這不是一部「客觀」的書,目的是:「透過巴勒斯坦人的眼睛去看巴勒斯坦人,與此同時不低估有時連他們自己也會把自己視為『他者』的程度。……:既站在我們的世界之內又站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這種雙重視角也滲透到我的文字中。所以,在寫作過程中,我發現自己常常會使用不同的人稱代名詞指稱巴勒斯坦人:或是『我們』,或是『你們』,或是『他們』。隨著這種視角的突兀轉換,我感覺到它們複製出『我們』經驗自身的方式,複製出『你們』對他人目光的意識,複製出『你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這是我們在孤獨時會感受到的)。」(p.25)

  

  這部作品珍貴、有趣且文學性極高的地方正在於 Said 使用「雙重視角」所描述與建構出,如碎布般的巴勒斯坦人意象。

  失土、破碎、流亡、機動性、不安全感、滿懷愁緒,「巴勒斯坦人……需要反覆不斷為自己的身分歸屬提出證明。這不只是因為我們已經被界定為『恐怖份子』,還因為我們作為巴勒斯坦原住民以及對這塊土地擁有基本權利的事實,已經受到否定與挑戰。再來還是因為我們總是被拿來跟以色列人相對照,在他們被大受稱頌的民主制度和各種成就面前顯得一無是處。……。我們沒有愛因斯坦、沒有夏卡爾、佛洛伊德和魯賓斯坦之類的名人可以保護我們。我們也沒有『納粹大屠殺』可以博得世人同情。我們是『他者』,是對立面,是『出埃及記』和『返家園』的對稱公式裡的一個污點。於是,我們用沉默和謹慎來掩飾傷口,放慢身體的渴求以減輕失落的刺痛。」(p.40-41)

  「巴勒斯坦意味著放逐和喪失家產,意味著一個模糊記憶和另一個模糊記憶相混淆,意謂消極地散落在整個阿拉伯世界。所以,巴勒斯坦的故事是無法行雲流水般述說出來的。相反地,它的過去就像它的現在一般,只提供我們偶發和隨機的事件。……。慢慢地,我們的生活就像巴勒斯坦本身一樣,解體成了別的東西。我們無法把『中心』長時間緊握在手中。」

  

  回顧巴勒斯坦被壓迫與充滿暴力的歷史,正視破碎殘破的身分認同,Said的文字遠非僅只宣洩悲情,而是不斷提問、不斷進行文化自省:「但我們所謂的『回歸』究竟何指?是字面意義的『回歸』嗎,還是說我們想要的是「回歸到真正的自己」?其實,後者才是真正要緊的,哪怕我知道,許多巴勒斯坦人所渴望的是回到從前的房子,回到從前的生活。然而,在累積了那麼多的記憶和經驗以後,還有任何地方是完全適合我們居住的嗎?」

  「我們真的存在嗎?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我們存在?」

  「離開作為我們過去的巴勒斯坦愈遠,我們的地位便愈是岌岌可危,我們的存在便愈是碎散,愈是斷斷續續。我們又是什麼時開始成為『一個民族』的?又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是一個民族的?還是說,我們正處於形成一個民族的過程中?這些大問題又跟我們與彼此、與他者的親密關係有何相關之處?……」(p.64-65)

  

  「破碎的敘事、碎片般的結構和自覺上演的證言。在其中,敘事的聲音結結巴巴,老是會被自己的責任和侷限性所絆倒。」這才是巴勒斯坦文學典型的模式。

  「每個巴勒斯坦人的結構體都呈現為一座潛在的廢墟。哀悼值得自豪的所在(祖宅、村莊或城鎮)變成廢墟或被人佔去的主題在我們的文學和文化遺產裡比比皆是。每一棟新房子都是一件替代品,而且隨時準備好被另一件替代品所替代。」(p.73)

  

  流亡、破碎、無奈、不穩定與看不見希望中,「抵抗」,不屈不撓的抵抗,成了巴勒斯坦人向世人宣告其存在的唯一方式。

  巴勒斯坦人在自己的國家成遷徙勞工與臨時工,不抱多少期望與遠景,繼續工作下去,「慢慢地,這種對工作的疏離,如今被同化和轉型成為一種主流的態度,……。工作便成了一種基本的抵抗方式,一種不屈不撓的姿態。你接受了機會被壓縮的事實,知道未來只會變得更壞而不會變得更好,如此,每天的工作便成了一種控訴:控訴那束縛著妳的現狀有多麼可怕,控訴那包圍著你的機制有多麼複雜和瘋狂。……,這種不屈不撓有時會讓人重新獲得自由,不再被困在『盲目的、銷蝕性的恨意』裡,因為這時候你會意識到『心靈是你自己的,你有能力不讓壓迫者處碰到它』。」

  

  在書裡,Said 的文字優雅流暢,卻又似阿拉伯紋飾般環環相連,扶搖纏繞,時而似文學性極強的散文,時而似文學分析論文,呈現巴勒斯坦人民失去中心的自我認同,破碎的生活現狀與自我意象,與以色列之間的關係,面對「有時朋友比敵人還危險」的無奈無力處境,Said 同時以巴勒斯坦人的角度,剖析外人難以觸碰的巴勒斯坦人的內在心境。

  然而該書出版,完全並非為了訴諸控訴與悲情,更為積極尋找力量與突破困境的出口。

  Said:「我們所應該要求於自己的知識及責任,是葉慈所說『肉體不為取悅靈魂而損傷』,是追求與我們的歷史合而為一,就像舞者與舞蹈的合而為一。在這種狀態,我們不會自視為『憂傷』(sorrow)和『無家可歸』(Homelessness)的化身,而是會自視為飽經歷練的歷練者。我們的歷練包含了我們所有的鬥爭和所有的失敗,又由此產生出一些新的東西。」(p.251)

  Said 同樣希望將觀察、評估、判斷巴勒斯坦的能力,還給巴勒斯坦人:「我們不只是別人的對象,不是純然被動地站在任何觀察我們的。如果你們最終不能體會這一點,那我們將不再允許自己去相信我們的一切失敗皆是咎由自取。」(p.256)

  

  這真的是一本好看且閱讀價值極高的書,譯者梁永安的翻譯文字相當流暢優雅,讓人在字裡行間,都還能感受到來自 Said 身上濃厚的文學性與人文涵養,實在是很了不起!

  

  手上捧著這本讀了會落淚的【薩伊德的流亡者之書】,總覺該為這本書多說些什麼,卻又因情感正澎湃而不知該說什麼,又覺書裡有著太多值得細細、挖掘、探究與感受的文字、訊息及故事,已無須多說。

  至目前為止,個人所讀過關於巴勒斯坦流亡的書裡,或許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本吧!

  字裡行間,不斷讓我感受到文字的力量、文學的重量與藝術直指人心的獨特魅力!

  為何要寫?

  寫些什麼?

  與如何書寫?

  這樣的一本書,會是我心目中的典範。

  

  許久前,我的摩洛哥朋友 Sonia 要我聽一首歌,黎巴嫩音樂家 Marcel Khalifé 依據巴勒斯坦詩人 Mahmoud Darwich的詩,作曲演唱的歌曲:【Jawaz el safar】(جواز سفر -)。

  我問:「這曲子,唱的是什麼?」

  她眼眶濕潤地說:「Jawaz el safar的意思是『護照』。」

  我再問:「護照?喔,那歌詞唱什麼?」

  一雙微微溼潤的眼睛,望著遠方,答非所問:「這是一首詩。」

  

  讀著 Edward W. Said 的【薩伊德的流亡者之書】,聽著 Marcel Khalifé 溫柔細緻的演奏與演唱,無意間在網路上找到這首曲子的法文翻譯歌詞,終於聽懂了歌詞大意,淚水一旦滑落,便再也止不住。

  呵,是的,這是一首詩。

  一首溫柔哀愴卻又深情款款的詩,無奈悽涼中,卻是對愛與和平的盼望。

  

  【薩伊德的流亡者之書】書背寫著:「1948 年之後,巴勒斯坦人不但在外地流亡,而且還在自己的家園流亡,持續至今。」

  巴勒斯坦詩人 Mahmoud Darwich 以極為簡短詞句,充滿溫柔情感與感懷哀傷,恰如其分地呈現這份屬於巴勒斯坦人獨特的無奈流亡。

  Said 這本【薩伊德的流亡者之書】,英文原文書名:After the Last Sky,出處應是巴勒斯坦詩人 Mahmoud Darwich的一首詩,書的前頁亦題著 Mahmoud Darwich的詩句:

     最後一片天空之後鳥兒能往哪飛?


       最後一線國界之後我們能往哪去?


  


  在此篇網誌附上這首【Jawaz el safar】的影音連結,似乎極為適恰。

  詩歌是極難翻譯的文體,以下中文翻譯僅供參考。

  







Jawaz el safar(護照,جواز سفر -)


詩:Mahmoud Darwich


曲:Marcel Khalifé


 


他們並未從護照上的泛黃相片認出我來


他們看待我的傷口的眼光


彷彿那是被獵奇觀光客攤開來的東西


他們並未認出我來


 


啊,母親,請不要放棄我


我的手握不住陽光


因為樹認出我來


因為所有雨中之歌認出我來


不要放棄我


蒼白如月


 


所有那追隨我的手,直到遠方機場的鳥兒


所有的麥田


所有的監獄


所有的白色墳墓


所有搖動中的手帕


所有的眼睛


所有伴隨著我


所有被護照所抹除的所有


 


無名?無身分?


在我親手耕種過的土地上?


約伯向天吶喊:


「不要再把我當作殺雞儆猴的例子!」


先知先生們


不要問樹,關於我母親的名字


不要問山谷,關於我母親的名字


光之劍從我額前生出


河水從我的手中流瀉


我的國籍,是他者的心


我不再需要其他的護照


  

  

  

  於出發行囊裡,裝進第廿七根暗黑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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