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支短片,讓我將世界用以沉睡的夜,投注在尋找資料、閱讀與聆聽中。
昨本只單純尋找摩洛哥安達魯西亞古典音樂的資料,無意間發現這則影音,特別吸引我的,卻是前半段 Sephardic Jewish Music。
天哪,這到底是啥東東呢?
為啥又突然跑出猶太人來了呢?!
我這人就是這樣,這世上有兩種東西,特別容易讓我三更半夜睡不著:一、狂熱,二、疑問,而昨晚以上二者於心中並存!
La Noce juive au Maroc, (1837-1841, Musée du Louvre)
還記得第一次看到 Delacroix 的作品《摩洛哥猶太婚禮》(La Noce juive au Maroc, 1841, Musée du Louvre),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猶太婚禮,為什麼會出現在摩洛哥呢?Delacroix 千里迢迢跑去摩洛哥,該看的好歹也應該是阿拉伯婚禮吧……。
直到這兩天持續閱讀,才稍稍理解猶太民族在摩洛哥的相關歷史文化。
猶太民族在摩洛哥存在已久,且因著各世代對猶太人的迫害驅逐,一波波移居此地,約可分為兩類:toshavim (原住者)與 megorashim (來自安達魯西亞的被驅逐者)。
摩洛哥曾聚集大量猶太社區,然此時數量大減,已移居到世界各地。
依據此時所能找到最古老的考古證據,最早在公元前兩世界,摩洛哥便已有猶太民族活動的痕跡。一些像 Salé 與Larache 等城,乃是當時猶太人進行金與鹽買賣的貿易重地。
公元一世紀初,羅馬人侵略摩洛哥一帶,除了柏柏爾部落,在當地幾乎未遇到任何反抗。考古資料證實當時猶太人在此區域相當活躍。
在前伊斯蘭時代,羅馬統治下,摩洛哥當地的猶太人經歷一段黑暗期,承受各種欺壓、迫害、宗教限制與強迫改教。然而七世紀開始,在伊比利半島遭受西班牙國王迫害的猶太人仍源源不絕移到摩洛哥。
伊斯蘭統治下,猶太社群的命運與當地發展息息相關,原住當地的猶太人與從安達魯西亞移居過來的猶太人付著相同的稅。Maghreb地區歷經一段繁榮發展期,同樣帶動城市猶太區的發展,然而同樣在此時期,發生在柏柏爾族群與中央權力之間的各種危機、反抗、戰鬥或單純的政治對抗,不時點綴西元九到十一世紀的Maghreb地區。猶太人盡力處在衝突角力之外,卻依舊時常成為箭靶,例如 979 年,猶太社群在Fès城遭受驅逐,1032年,一位柏柏爾首領洗劫該城,亦屠殺數千猶太人。
類似事件不斷發生,猶太社群的命運端視主政者態度而定,屠殺、流亡與強迫改教事件不曾短少。
1391 至 1492 年間,大量猶太移民一波波地從西班牙移居到摩洛哥。
到了廿世紀中葉,摩洛哥猶太人數量龐大,在Mohammed Ben Youssef蘇丹王與爾後的 Mohammed V 國王保護下,摩洛哥猶太人並未遭受大屠殺的命運,然而從十九世紀末與廿世紀初開始,前往巴勒斯坦的移民潮陸續發生。
同為北非猶太人,然而有些突尼西亞猶太人自視為某種「貴族」,遠比蒙昧迷信的摩洛哥猶太人高等,因為突尼西亞被法國殖民早於摩洛哥,遠比摩洛哥法國化。
此時摩洛哥主要猶太社群聚集在 Meknès 、Casablanca與 Rabat ,Essaouira (Mogador)城曾有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信仰猶太教人口,此時僅剩少許。在高與中Atlas山區,曾有數個村落以猶太居民為主要人口,然而在以色列建國後,這些人口便逐漸消失。
貧窮的摩洛哥猶太人移民到以色列,而受過教育的知識份子與家庭經濟狀況較好者,則移民到加拿大與法國。
草草讀完關於摩洛哥猶太人的資訊,還是沒能更理解那段影音裡的音樂奧秘,便又找了 Séfarade (Sephardic)這個關鍵字。
Séfarade是猶太人中的一支,約佔百分之廿的人口,行西班牙與葡萄牙猶太教禮儀,有時亦指居住 Maghreb 的猶太人,這群人多半是在 1492 年被驅逐出西班牙而移民至此。
Séfarade這支西裔猶太人與作為德裔猶太人的 ashkénazes 差異主要不在於宗教、信仰或禮儀,而是在語言、歌曲、音樂、詩詞、文學與飲食等文化方面。
Séfarade音樂約莫可分為娛樂性歌曲、浪漫與精神性情歌及儀式性歌曲,歌詞語言可能性有很多種,諸如希伯來文或 ladino 等。正如其他中東城市音樂,Séfarade音樂同樣是由 maquam 系統做為音樂基底,然此時包含的音樂元素更為廣泛多元。傳統上,通常是女性執行家務勞動時,所吟唱的歌曲,並無伴奏或追求和諧等要求,有時以手鼓或其他打擊樂器伴奏,遇到婚禮等場合,則更常以打擊樂伴奏。男性演奏時,則常伴以 Oud 或 Kanoum。到了現代,各種進口樂器皆被引進使用在音樂裡。
想當然爾,Séfarade音樂根源於西班牙中世紀猶太社群音樂傳統,在1492年為西班牙驅逐而散居各地後,音樂亦受摩洛哥、阿根廷、土耳其與希臘影響。這些被驅逐出伊比利半島的猶太社群保存了原先歌詞形式,有些Séfarade共享不少相同歌詞與詩詞,但以不同音樂曲風伴奏吟唱。
這些歌曲傳統從西班牙散布到摩洛哥與希臘、耶路撒冷、巴爾幹地區與埃及等奧圖曼土耳其領域裡,並因應區域差異而有所轉變,例如加入北非特有的高亢呼聲,巴爾幹半島的九八拍節奏,或土耳其 maquam。
廿世紀初,在希臘與土耳其開始有了將Séfarade音樂錄音並進行販賣的商業活動,初期表演者皆為男性,爾後出現一群非Séfarade出身的表演者,近來開始有女性音樂家出現。
在Séfarade音樂的樂器使用方面,事實上,不只是Séfarade音樂,所有泛西班牙音樂皆以人聲吟唱為主,樂器使用主為人聲伴奏。在Séfarade音樂裡,不同樂器的使用有時更是反應受了所住地區東道主的音樂文化特色影響。
在婚禮與各式節慶場合,伊斯蘭演奏者亦有可能被邀請來與Séfarade樂團合奏,而藝術純熟的Séfarade音樂家亦可能受邀與伊斯蘭樂團合作。一般說來,男性同時演奏打擊與旋律樂器,而女性多半仍像在家裡獨自清吟般地毫無伴奏,在婚禮中,則以手鼓等打擊樂伴奏。Molho描述Salonica Sephardic婦女在家吟唱時,會將廚具拿來像打擊樂器一般敲打,來為自己伴奏,就像此時的西班牙與葡萄牙村落。
在地中海東部,女性音樂家特別以在婚禮中歌唱打鼓見長,且她們的音樂被視為婚禮裡極為可看性的一部份。廿世紀初,奧圖曼土耳其猶太學校開始教女孩子演奏曼陀鈴,也有女性開始學習鋼琴演奏。然而不變的是,在Séfarade音樂裡,人聲吟唱向來是主要表現的特色。
一般說來,Séfarade音樂演奏並不使用中世紀樂器,只除了 oud,不過此時在婚禮中,有可能看見電子鍵盤(electronic keyboard)的出現。
在那則短片裡,最吸引我的是首先吟唱女歌手, Françoise Altan,於1964 年出生在法國一個Séfarade猶太家庭,父親來自阿爾及利亞,母親則為鋼琴家與歌手。
Françoise Altan六歲開始跟著母親學鋼琴,爾後亦進入大學研讀音樂,更因其天生優美音質而極早嶄露頭角,到世界各地演唱,近年來多半住在摩洛哥,繼續Séfarade音樂演繹,更被視為Séfarade浪漫音樂的最佳演唱者之一。
因其豐厚紮實的音樂研究素養,Françoise Altan高度尊重傳統音樂裡已然建構的曲式規範,在其渾然天成的優雅嗓音吟唱下,為傳統歌曲帶來新創意。
血液裡的猶太柏柏爾基因讓她對地中海盆地的傳統音樂特別感興趣。對Françoise Altan來說,傳統演唱方法裡,風格才是她主要關注重點,唯有風格才是音樂工作的核心,而非反覆的機械性效果。累積深厚的安達魯西亞知識讓她在音樂上無懈可擊,高度結合聲音技巧與Séfarade敏銳度,讓她表現性極強的音樂超越了定義中的傳統──她的音樂恰是1492年被驅逐出西班牙猶太人的豐厚文化遺產。
Séfarade音樂深受過去共居且交流密集的阿拉伯、伊斯蘭與猶太社群的影響,在樂團裡,來自所有社群的樂手齊聚一堂,唯有歌詞可做為樂手身分來源的區別憑證。這些音樂往往以吟唱表達辛酸懷鄉之情,僅以弦樂或鼓輕淺伴奏。
因此音樂特性,Françoise Altan做了以上思考。
短片裡,Françoise Altan演唱了兩首歌,第一首是傳統搖籃曲 Nani Nani,第二首浪漫情歌,Tsour Michela ,相關中文歌詞翻譯可見此:【灼灼薔薇,倉庚其鳴(La rosa enflorese/Los Bilbilicos/The Nightingales):大流散後盛開的薔薇-塞法迪猶太之歌】。
後半段音樂是昨天談的安達魯西亞古典音樂Gharnati流派,混合猶太、阿拉伯與吉普賽音樂,演唱者是Bahaa Ronda.。
我個人較不偏愛後半段,因有遠比這更好聽的Gharnati音樂,Bahaa Ronda.在其他曲子裡的演唱也比這段精彩。
因為實在太愛太愛太愛這影片前半段Françoise Altan的演唱,我幾乎是將一整個夜晚拿來聽這首歌,邊找相關資料。
隨即神奇地發現,哇……,影片裡所有演出者,全都是女性樂手哩!
好感倫喔!
這是特例嗎?
還是在某些音樂流派、特殊地區、音樂團體或文化傳統底下,確實存在著純女性的傳統音樂團體呢?她們的音樂發生在什麼樣的情境之下?與男性音樂團體是否有何不同?過往是否已存在純女性的音樂表演團體呢?
例如在Séfarade音樂傳統裡,猶太婦女在家邊做家務邊唱歌,因此音樂以吟唱為主要表現方式,而無樂器伴奏呀!這段影片如此呈現,是否與此有關?
啊啊啊……,這回去摩洛哥,要調查的事項就這樣又多了一件哪!
到時我忙得過來嗎?
國事如麻呀,實在是……。
這等一群人穿著精緻傳統服飾端坐著,認真安份地一同完成美麗樂音的場景,好令人感懷喔!就讓旋律、樂器、歌聲與音樂所能傳遞的生命情感,便足以打動聽者,根本無需額外添加任何特殊效果呀!
延續對摩洛哥Séfarade音樂傳統的好奇,找到了這首婚禮音樂。
就這樣,這首歌誘引我反覆聽到天亮……。
雖聽不懂歌詞,但可感覺到在旋律與歌聲裡,一份溫柔深沉、歡愉欣喜而真摯美好的祝福。
畢竟……,這可是一首婚禮音樂咩……。
試想,當妳結婚時,耳中聽聞的婚禮祝福樂音,來自祖先世世代代傳唱千年的傳統曲調,妳的母親、祖母、曾祖母與曾曾祖母等,全是在同一首婚曲吟唱聲中,離開出生成長的家庭,跨過人生一道門檻,到另個地方,與另一個個體組織屬於妳的家庭。藉由婚曲吟唱在重要生命禮儀裡的陪伴,自身生命朝著根源的連結與回歸,家族血脈的延續與歷史感的建立,自然在音樂傳唱中得以建立與鞏固。
除了Françoise Altan高雅細緻,迷人溫婉的嗓音,與嗓音裡柔豐厚的情感,我還愛極在後頭伴奏的鼓,我猜那是 bendir 的聲音,每一聲都像敲在心坎上,讓人好是牽腸掛肚呢……。
閉上眼,我看見,我看見一道淡藍木製窗櫺,清澈純淨雨滴落在窗櫺上,風吹進窗裡,帶來青草與山林的芳香。天好藍,白雲淡淡,落在窗櫺上的雨滴,反射太陽金黃光芒,再往裡頭細看,雨滴裡包藏一整個大千世界的倒影……。
身為一個愛跳舞滴倫,夜深人靜,趁著四下無人,哪管他這首傳統Séfarade婚禮音樂可否拿來跳舞,音樂一放,我就自己跳起即興來!
可以入舞嗎,這?
哼!那還用說嘛!我說可以,就素口可以!
就像喝酒的性子一起,眼前只要是可以吃的,有哪個不能拿來當下酒菜呢。
這同樣是世間顛撲不破的道理呀!
話說回來,這次演出給自己一個很大的突破與蛻變,讓我現在聽到這首歌,可以自由歡喜地隨之起舞。其他方面不談,因為在即興與音樂感觸的磨練夠深夠久,當中的烙痕,深印在身體裡,彷彿每個細胞都能自然而然地隨著音樂一起歡笑唱歌似的!
讓身體成為詮釋音樂的另一種「樂器」吧,我想。
找著資料,聆聽樂音,彷彿一整個猶太族群在流亡遷徙命運裡流轉,面對壓迫、遷徙、流亡與屠殺的無奈,仍讓民族生命與文化命脈得以傳承的祕密,全在Séfarade傳統音樂裡。
而我也愈來愈好奇,之為歐洲、非洲與伊斯蘭文化交流中樞的摩洛哥,究竟是一個如何讓多元多樣文化包容並蓄並得以發展的地方?
雖然對Séfarade傳統音樂所知不多,但似乎可以想像猶太音樂如何在流亡、遷徙、與當地地方傳統音樂交融中,延續新生,傳唱至今。
當妳開口吟唱,當 oud 、quanoum 或是 bendir 在他手裡玩出新的生命,便是共同尋求樂音裡的和諧交流,哪管誰是猶太人、阿拉伯人亦或伊斯蘭教徒呢!
在旋律交融與樂器共用之中,反倒是最接近語言的詩詞,成為身世難辨音樂裡,讓音樂血脈得以被區隔、被辨識出來的社群標誌。
這兩天,靈魂全然徹底於摩洛哥安達魯西亞古典音樂裡浸泡。
分秒裡的呼吸,全朝這去。
偏執也好,癡狂也罷,反正我這人對未來無特別欲求,近而放下先前所有,準備孑然一身浪蕩天涯去,便也任由整體存在於勾我魂、攝我魄的音樂裡無盡沉淪,我便也不吵不鬧,不再惹事生非了。
只是,嗯,才剛過了兩天嗎?
怎覺音樂裡的氣息,已將我吹到千里遠的地方去,在旋律每個或溫婉或激狂的轉折裡,躲藏無數生命的誕生與殞落,而於每首曲調裡哼唱著的生命況味又是如此亙古永存。
彷彿只需閉上眼,將心淨空,稍稍豎耳聆聽一曲由數百年與無數生命共同醞釀而出的樂音,任由參與此音誕生過程裡的所有生之斷簡殘編將自身穿透,一曲吟罷,自身靈魂便在此中活過千年,遍嚐人生況味。
是音樂吧,改寫記憶的儲存方式,扭轉時間的流逝,型塑特殊空間,就只是極為單純的一種狀態吧,那兒,再無過去、現在或未來,時間已然泯滅,僅只存在還在。
於出發行囊裡,裝進第九根暗黑羽毛。
參考資料:
Histoire des Juifs au Maroc Wikipédia
Séfarade Wikipédia
Sephardic music Wikipédia
灼灼薔薇,倉庚其鳴(La rosa enflorese/Los Bilbilicos/The Nightingales):大流散後盛開的薔薇-塞法迪猶太之歌
Françoise Atlan Wikipedia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