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5/2015

讀《無國界醫生的世界》

  很喜歡《無國界醫生的世界》(Dan Bortolotti著,貓頭鷹出版,2015年),讓我再度發出讚嘆:「哇!記者怎麼這麼會寫書啊!好強!」坊間好些類似題材的書籍很容易簡化、美化甚至神化了NGO與國際人道救援,出書彷彿是用來歌功頌德似的.但這本《無國界醫生的世界》驚人地真實,呈現MSF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無國界醫生組織)緣起、早期不同路線間的爭持、非營利組織在戰地救援如何保持所謂「中立」的衝突、核心價值的摸索、資金來源與組織獨立性、醫療人員在工作中的真實狀態、MSF與聯合國與救援地的當地政府以及與其他非營利組織之間的關係等,整本書架構完整嚴謹,資料豐富,探討面向相當重要且多元,以時間為序,在詳述MSF發展脈絡時,穿插國際救援實例與受訪者真實故事,進而拉出嚴肅、核心甚至尖銳議題,讀完這本書,真的收穫很多!
  一群法國醫生與記者於1971年組成MSF,並於1999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任務明確:提供戰亂地區緊急醫療援助,但不包括處理造成緊急災禍發生的根本原因,例如在貧困地區經營餵養中心,但不試圖消弭貧窮.之為人道組織,立場需中立,然而同樣意識到「面對極度的殘暴和壓迫,維持中立可能等同共犯.」(p.13MSF便因能深入其他非營利組織難以進入危險地區從事救援而聲勢大旺,且該組織成員「虛張聲勢、有技術專才,發言時既厚顏又老練」.書裡以大黃蜂比喻MSF:「以空氣動力學來看,大黃蜂不應該有飛行能力,但因為大黃蜂不懂空氣動力學,所以牠還是儘管去飛.」MSF宛若大黃蜂,以迅速行動而聞名,但沒有明顯的中央權力單位,在資金來源方面,MSF善於向群眾募款、開銷節省且倚重低薪雇員,無需依賴聯合國、歐盟或政府補助才能營運,故救援行動、決策與發言可維持相當大程度的獨立,在必要時刻甚至起身批判聯合國或當地政府:「這就是大黃蜂的特色──有時候牠們會螫人.」
  在挑選成員時,MSF有其清楚原則.前往戰亂地區從事醫療救援可以是一場有生命危險的行動,偶有人員在任務中喪命,且出任務時,需要負責的工作往往超乎自己的想像與專長,多數加入MSF的醫療人員皆有將時間與知識奉獻給窮人的服務熱誠,但有些人前來應徵是為了逃避自身問題,或是想當英雄、領袖,甚至「想到戰地遊覽、空手接子彈的人」,Martin Girard對這些對人道救援懷抱浪漫想像的人是沒啥耐心的:「我遇過一兩個雅痞來到我的辦公室說:『我賺夠錢了,擁有大房子,生活卻一團糟;如果和你們一起出任務,我想我會找到人生意義.』我問他們:『如果我派你去種族屠殺現場,你會開心點嗎?你覺得自己回來後,每天早上會對著太陽微笑嗎?你以為那是幸福的秘訣嗎?一九九四年我們派去盧安達的駐地人員,到現在還是要每周看一次精神科醫師.』」(p.92-93
  在戰地服務有著在西方社會想像不到的衝突與困難,例如將受傷的孩子救活了,等他走出醫院,發現這孩子早已失去父母,無處可去,但MSF什麼事都不能做.又或者MSF好不容易買到冷藏設備,與叛軍協商,得到穩定電源,才能保存重要的疫苗,但隔天清晨一看,卻發現疫苗全堆在地上,早壞掉了,而冷藏設備則被當地醫護雇員拿來冰啤酒跟威士忌等.
  在團體裡相處,難免有許多衝突,但相濡以沫且有共同目標的生活,讓MSF成員即使壓力過大而離開,仍會因救援工作的意義、團體情感以及對被救援者的情感而一再回來.但因工作壓力極大、死亡威脅在即且孤獨難忍,不免有MSF以酒精、藥物或情感關係來麻醉自己.適時回到自己的世界休息,這是需要的,但往往MSF成員低估回西方社會適應力的問題,回來才發現家人與朋友根本無法理解他們在戰地的醫療救援工作,甚至覺得他鄉戰亂不干己事,繼續過著富裕太平日子,讓MSF成員孤獨、憤怒且抑鬱,尤有甚之,許多MSF成員自卸下上一個任務,尚未休息足夠,便又被組織召回,再度前往下個任務.這些對MSF成員的身心皆造成極大壓力與不良影響.
  MSF成員在極艱困的環境中工作,除了武力威脅、地雷、炸彈、傳染病等,都可能造成傷亡;由於醫療設備不足,醫生與護士必須採用對器材依賴最少的方式來進行手術等治療;當求援者人數聚集到一個程度,極可能爆發傳染病蔓延,讓MSF忙得焦頭爛額;文化差異是另個問題,例如穆斯林丈夫禁止妻子看病,原因不是他不愛妻子,而是他不知自己行為可能帶來的影響,故必須不斷溝通、說服;MSF行動在當地難免受政府牽制,故MSF需善於談判協商;也因MSF成員不時面臨生命威脅,故研發出急難救命包.
  MSF提供緊急醫療的區域,往往是最危險動盪之地,有「難民營醫生」之稱,時常是當地唯一一個可以提供醫療服務的組織,一旦撤離,當地難民便完完全全失去救援,然而在情況過度惡劣,逼不得已時,MSF仍得撤離,確保醫療人員安全.每回撤離救援站、中止計畫,都讓MSF無奈、心痛不已,例如在阿富汗與巴勒斯坦邊界,留下無數最需協助的阿富汗人,在盧安達種族屠殺時,因無法帶走跟隨的四十位當地雇員,在MSF撤離後,他們很可能全喪失性命,更不用說數百萬被屠殺的盧安達人民.
  這本書很精彩地講到醫療人員的無奈與無能為力之處,人道救援只能讓生存面臨危機的難民有一絲活下去的希望,但無力解決根本問題,例如完全不可能阻止盧安達種族屠殺,尤有甚之,當屠殺西圖族的胡圖軍方敗退,甚至利用人道救援組織,夾持盧安達平民一同逃難,逼使國際救援組織在邊界設立難民營,順勢將醫療與食物等資源用來休養生息,等待機會打回盧安達,這事凸顯了國際救援很可能遭濫用,機構受到操控,難民營甚至被流亡軍事政權當成庇護所.盧安達事件讓MSF反思自身價值與工作定位許久,也因此,MSF提醒:「軍方不會只因為提供糧食就成了人道主義者.」MSF與政界及軍方保持距離,即使他們可能來自西方社會,主張人道主義不該去問一場戰爭中誰對誰錯,只要問誰需要幫助,即使渴望和平,但和平不是MSF的職責,MSF無法拯救世界,也不假裝自己辦得到,認清自己提供的援助相當有限,時時反省以避開人道援助的陷阱.
  書中最後一段對MSF的描述很有意思:「那不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而是一艘救生艇.它可能無法阻止船隻沉沒,卻可以拯救生命,更重要的是,它帶來希望.」(p.288
  這本書之所以讓我覺得精彩又有力,主要在於細膩地呈現了核心價值的摸索、實際做法的摸索與組織裡的衝突.例如書一開始便道出MSF曾有的內部紛爭,人道干預向來有爭議:「聽起來高尚,但動機往往憤世嫉俗.長久以來,殖民大國企圖合理化自身的行動,以道德的外衣遮掩野心.不論就法律上或道德上而言,干預他國事務的權力或責任也含糊不清,充滿矛盾;符合外交利益時就援用權力,不符合時則置之不理.」(p.54)創辦人之一的Bernard Kouchner認為必要時可以公開反對政府,但另一派堅持保持中立,在剛創立時,便已有不同聲音.爾後組織內較年輕一輩的Claude MalhuretRony Brauman不滿Kouchner愛受媒體與大眾矚目以及不惜與當地政府為敵的作風,後者對衝撞當地政府有所顧忌,也認為MSF必須改善後勤、學會募款,1975年西貢淪陷,大批越南人搭船逃離越南,兩派為是否救援而爭持不下,最後Kouchner另組光明島號提供救援,雖倍受國際讚賞卻被MSF另一派批評,內部為理念選擇而舉行投票,票有票支持,Malhuret政變成功,Kouchner從此走出MSF,不曾返回.然而待新一派主掌大權,依隨更多的卻是Kouchner當初路線.
  這本書完全不對MSF歌功頌德,但很真實地呈現組織整體運作,如名稱雖是「無國界醫生組織」,備受矚目的是醫生與護理人員,但實際工作人員包括行政、營養師、啥事都必須會做的後勤人員與水衛人員等,且MSF醫療人員在戰亂地區極度仰賴當地雇員的經驗,因他們其實比這些西方來的醫師護士更清楚當地傳染病狀況,若能與當地雇員合作愉快,信任他們的經驗與判斷,來自西方的MSF醫療人員更能做出精準判斷,幫助更多人.也因這本書寫出MSF裡的分工合作,更讓讀者深刻感受MSF的專業與努力.
  此外,為了解決當地兒童營養不良問題,MSF研發並提供即食性高營養食品,但後來這些營養食品的專利卻落在特定廠商手裡,在藥物方面,有些疾病並非無法醫治,而是藥物價格過高,讓有需要的難民無法獲得醫療,有些疾病早已產生抗藥性,但因有需求的難民無法支付醫療費,變相地讓市場需求低,藥廠便不再研發新藥物,導致無藥可醫,以上等等問題凸顯的是醫療需求、專利、智慧財產權、藥商與市場等結構性問題,對於醫療方式等,也有詳細著墨.
  能寫出這樣精采細膩的一本書,真的很了不起!讓我學到很多!對我來說,這本書不只可以認識MSF,更值得對NGO及人道救援感興趣的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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