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Eugène Delacroix, Portrait d'Amin Bias, ministre du Sultan (aquarelle). Musée du Louvre, album Mornay.)
尚未跳舞前,我便深深愛著法國畫家Eugène Delacroix(1798-1863)的作品,難以言喻的瑰麗絢爛於畫作中熊熊燃燒,繽紛飽足色調裡,暗藏寧靜祥和的豐沛生命力,卻又未將一切說盡。
跳舞以後,才開始對北非與伊斯蘭相關文物感興趣,這也才意識到發生在將近兩百年前的一趟北非之旅,如何烙印在Eugène Delacroix 爾後作品,進而對歐洲繪畫產生極大影響。
我很喜歡Eugène Delacroix,也喜歡北非文物與樂舞,那當中對我的吸引,真就只「心靈故鄉」四字。
然而不曾踏上北非土地的我,卻也時常自問:「讓我沉迷於其中的那個『心靈故鄉』,果真是北非真實風貌?亦或不過就只是無法自拔地迷戀歐洲人所愛戀、所想像出來的那個『東方』與『北非風情』?我不過同樣被囚禁在東方主義想像下的異國情調意象與魅惑力裡,尤有甚之,之為有色人種的亞洲人,我甚至可說二手地接收了西方白人所製造出來的阿拉伯浪漫迷人的魔幻意象,近而沉迷於其中?!」
呵,相信這趟即將啟程到摩洛哥的旅程,將接連帶給自己不少心靈、情感、思想、文化視野及人生經驗上的衝擊與刺激!
持續進行身分與狀態轉化的工作,也趁這機會,為自己感興趣的題材,持續閱讀,整理些文字資料。
Les Scènes des Massacres de Scio
Eugène Delacroix很早便展現對東方議題的興趣,他的北非之旅雖始於1832年,然而早在繪製於1824年發表的Les Scènes des Massacres de Scio時,早年是雕塑家,爾後轉做水彩與粉彩畫的Jules-Robert Auguste (1789-1850),借了不少自己周遊希臘、埃及、小亞細亞與摩洛哥旅途中的各式收藏品,給Delacroix做創作上的參考,包括紡織品、服飾、武器與各種小飾品等等。Jules-Robert Auguste亦被視為法國東方主義畫派的起始者之一,對Delacroix的影響極強極深,始自1824年,直到1832年Delacroix啟程去北非為止。
當時為了創作與希臘相關的畫作,除了借助於Jules-Robert Auguste關於東方的收藏品而來的靈感, Delacroix更勤跑國家圖書館收藏,研究肖像畫作,此外,以希臘為創作題材的詩人們,例如法國大文豪雨果的詩集,更是當時引發Delacroix創作靈感的來源之一。
Cheik arabe couché sur un tapis (aquarelle et encre). Musée du Louvre, album d'Afrique du Nord et d'Espagne
1832年,Eugène Delacroix陪同法國官員,參加一趟由政治外交為目的的北非之旅,首站便是摩洛哥。
那時,法國佔領阿爾及利亞,與北非的關係相當緊張,當地叛變四起,法國國王Louis-Philippe派了一行人前往北非,進行政治外交協商,拜訪摩洛哥Abd Al-RaLhman蘇丹王(1778-1859),傳遞創造和平與締結貿易關係的訊息。這趟旅行完成了預期的政治外交目地,爾後摩洛哥亦承諾對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作為態度保持中立。
原本可能參與這趟旅途的畫家是Eugène Isabey,然而他剛從阿爾及爾回來,深怕再被派到非洲,乃讓 Delacroix取而代之且是自費前往。
Delacroix這趟「東方之旅」長達半年左右,從1832年一月底至七月。
抵達摩洛哥的第一站是 Tanger,由駐在當地的法國領事 Jacques-Denis Delaporte 負責接待。幾乎是一到當地, Delacroix隨即迫不及待地手拿畫簿,在 Tanger 街頭漫步。
依據當時規定,歐洲人被禁止直接與皇帝對話,必須通過猶太人做為傳話中介。Delacroix本身對猶太人並無偏見,也對猶太團體感興趣,結交不少好友,深受當地人歡迎,也因此讓他有機會為向來對外國人戒慎恐懼的年輕伊斯蘭女性作畫。
La Noce juive au Maroc, (1837-1841, Musée du Louvre)
在與譯員關係友好下,1832年2月21日,他得以參與一場猶太婚禮,並將當時所見畫於自己其中一本的精裝筆記本(命名為《Album du Maroc》,於1983年為羅浮宮所收藏)。在這場婚禮中,他眼中所見其中幾位參與者的服飾裝扮與姿態,成為後來他創作 La Noce juive au Maroc (1841, Musée du Louvre)的靈感與珍貴資料來源。
除了親自參與一場猶太婚禮,此行最大收穫,更在於與 Maknès 皇帝Moulay Abd er-Rahman的拜訪活動。
那時恰巧是齋戒月,摩洛哥上下官員身處齋戒祈禱的神聖期,無法接見來自法國的外交團隊。緊接蘇丹國王的兄弟過世,延遲了預定的接見期,以致於 Delacroix一行人足足等待了四十二天,才終於見到蘇丹王。
三月份時,法國代表團大陣仗地從 Tanger 出發前往Maknès,途中,代表團曾遭受攻擊,且成為爾後Eugène Delacroix在創作La Perception de l’impôt arabe 或 Combat d'Arabes dans la montagne(1863)這兩幅作品時的靈感。
代表團紮營期間,Eugène Delacroix將遇到的傾盆大雨、所見場景與當地特有 fantasia 等,逐一化為爾後創作題材。
Fantasia arabe devant une porte de Meknès (aquarelle). Musée du Louvre, album Mornay.
Fantasia 是一種持槍賽馬的活動,初起並非為了娛樂外國人,而是摩洛哥騎兵展現技能與專業知識的軍事訓練,Delacroix在 Tanger與Maknès之間,參觀了數次fantasia,在1832年至1847年間,以此為題,完成四幅作品。
旅行途中,曾在一個聖者墓地發現某秘密教派的歌唱舞蹈,爾後Delacroix也以此為題,完成兩幅作品。
Moulay Abder-Rhaman, Sultan du Maroc - 1845
進了Maknès城,一行人又等了八天,才終於見到蘇丹王。Delacroix對繁複的接見儀式印象深刻,畫了不少素描,日後完成大幅油畫 Le Sultan du Maroc (1845)
隨後,Delacroix參觀了城裡的乾果市場、皇家動物園與一家鴕鳥園,裡頭飼養著即將送給法國國王的禮物:一頭母獅、一頭老虎、兩隻鴕鳥、一頭野牛、某種羚羊、兩頭瞪羚與四匹馬。Delacroix不停將沿途所見的街景、古蹟、人文活動與人物畫成素描,爾後將這些旅程回憶逐一化做大幅作品。
Les Musiciens juifs de Mogador 1847
三月底,蘇丹王招來三位安達魯西亞音樂家來為他們演奏,Delacroix將這場音樂饗宴於1847年化為【 Les Musiciens juifs dor Mogador 】這幅作品。
Marocain de Tanger (mine de plomb et aquarelle. Collection particulière.
四月初,在 Meknès 的任務結束,一行人沿著原路回到Tanger ,一直住到五月初。由於旅途疲憊,Delacroix 生了一場重病,卻也趁著恢復期,在 Tanger城與近郊畫了不少作品。
五月初,Delacroix前往安達魯西亞,爾後亦在阿爾及利亞待了一小段時間,沿途持續做著素描與筆記。
這長達半年的北非之旅,對於 Delacroix 的繪畫技巧與美學起著關鍵性的影響,從他沿途完成的七本素描筆記本,可爬梳出這位偉大藝術家非洲之旅沿途的細微足跡。
Album du Maroc (Musée du Louvre)
旅途中,Delacroix不停做筆記、畫草圖,所累積數量之多,足以輕易喚醒整趟旅途的記憶。
剛起程,Delacroix便確定自己會帶回數量豐厚的紀錄,一待回到距離阿拉伯相當遙遠的法國,再看文圖紀錄,甚至會覺那些阿拉伯人彷彿從土地裡被連根拔起地帶到法國一般。
然而日後事實卻證明,在他多幅相關作品出現後,圖文筆記本的發表才終於姍姍來遲。
這趟旅途在他腦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影響,只要一息尚存,這國家與其強健子民便在他回憶裡充滿生命力地活動著。
Femmes d'Alger
這趟旅途亦讓他得以參觀一般外國人難以窺見的女眷後宮,此亦成為Delacroix極為重要的創作題材,更為不曾造訪義大利的他,提供了「活文物」(l’Antiquité vivante),在他往後三十年生命裡,依舊提供豐富的創作題材與靈感,讓他成為早期開始以東方為題的畫家之一,終其一生,在他筆下完成的相關作品,超過八十幅,也讓他同時成為浪漫主義與東方主義畫作的大家。
早在出發前往北非前,Delacroix 便已然幻想著東方世界。
待人到了北非,走在 Tanger街道與市場,那些曾讓他魂牽夢繫的東方影像終於化為炙熱的真實場景,眼中所見讓他頭暈目眩,就像一個男人,正天旋地轉地夢著、看著那只怕會逃離他而去的東西。
對Delacroix來說,北非處處風景如畫,簡直是為畫家而生之地。這裡的美,遠不是時尚畫派所吹噓的那種虛假表象的美,卻是一種簡單、原初、樸實且筆觸極少的瑰麗。日記裡,更不時提及Maghreb人民自然的高尚情操,一種暴力且無任何溫柔存在的純粹美感。美在所有這裡人民所從事的活動裡匯聚,一種聾了的暴力與黑暗顫動,尚未被各種古典主義風潮所汙染,來自古代美感的本質。
騎馬造訪 Tanger 城近郊時,Delacroix 為眼前自然景致裡的殘酷強烈美感所震驚!而這樣因美而震懾的類似感觸只曾出現在童年期。
為了不讓這個「野蠻國家」的美所激發的色彩生命力在時間裡退色,更不讓因美而燃燒的炙熱能量消退,Delacroix鎮日以水彩或鉛筆不斷作畫,在筆記本裡,詳實記下日日生活裡的印象,畫下所有色調、建築、人影、姿態與旅途行程種種──紮營活動、緩慢走在碎石滿佈小徑的騾子與駱駝隊伍、販賣各式各樣香料的攤位、騎兵隊與包著頭巾的穆斯林等等。
即使騎在馬上,Delacroix 都不曾停下作畫的手,他將筆記本固定在馬鞍,顫抖地作畫,夜暮低垂,他隨即將白天漏畫的部分補上,卻依然不知如何畫下在四周然而發生著的這場香料與氣味無盡纏綿的交響曲?
Soldats endormis dans un corps de garde (aquarelle). Collection particulière
帶著永不滿足的好奇心,於 Tanger 及Meknès露天市場漫步,Delacroix 不時停下腳步,以筆勾勒出無精打在駐足於門口的士兵,或是在不知地方民情的狀況下,畫著罩在紗背後的女子身影。
然而這趟旅途並非完全無生命危險,Delacroix 的導遊Abraham Benchimol不時得阻止他到某些地方作畫。
在 Meknès等待蘇丹王召見時, Delacroix 亦曾遭受人群的惡意攻擊,天主教衣著與外型讓他容易引起當地人反感,以至於外出時,需士兵陪伴,甚至無法為茅舍作素描,因只要站上天台,隨即蒙受石塊與槍枝圍攻!
Femmes juives (aquarelle). Musée Condé, Chantilly
即便如此,幾個猶太人接受了要求,聚集在一所小小的猶太教堂,擺姿勢讓他作畫。為了滿足這位畫家的要求,法國副領事甚至還想辦法找來幾個摩洛哥女子,在極為隱密的狀況下,好讓 Delacroix 為她們作畫!
旅行結束後,Delacroix 持續在畫布上宣洩他在摩洛哥所感受到的熱情、興奮與激狂!數幅知名作品皆源出摩洛哥所見所聞的靈感: La Prise de Constantinople par les croisés (1840), Le Choc des cavaliers arabes, le Combat du Giaour et du pacha (1856) 與Chevaux arabes se battant dans une écurie (1860)等等。
在城郊蜿蜒於果園及夾竹桃之間的小徑上行走時,因著為榮耀蘇丹王國而發射且無處不在的各式砲火而頭暈目眩,那暴力與狂熱騷動,讓他難以相信自己正身處狂野非洲之中!
在北非,Delacroix 完全不可能在摩洛哥街道上,大剌剌地架起畫架,當時條件與狀態更不允許畫家進行油畫所需的細緻準備工作,因此在這趟旅途中,他毫無完成一幅正式畫作的閒情逸致。
然而一待回到法國,數幅關於摩洛哥的創作,完全取自他沿途所做的筆記本。即便晚期,在Delacroix 畫的壁畫上,不時可見阿拉伯人與柏柏爾人的身影,甚至是摩洛哥 Altas 山脈的影子。
Fantasia Arabe
以摩洛哥為題的創作,Delacroix 證明自己對光影、調色盤色料與帶點熱情野蠻筆觸的全然掌握!這關鍵性階段讓他放逐了年輕時便沾染上的浪漫主義暗沉陰影,正如René Huyghes所說,在Delacroix 畫裡,太陽驅逐了浪漫畫派氤氳蕭索的暗影。
這趟踏上摩洛哥土地的旅程,帶給Delacroix 雙重啟蒙──對大自然與對光影。甚至是第三項啟蒙:理解巴黎已成政治動盪的禁臠。1832年,在一封信裡,Delacroix 寫著:「好極了!你們彼此爭鬥又同謀!真是一群荒謬可笑的瘋子!快去蠻荒之地,學學耐性與哲學吧!」(" Eh bien! vous vous battez et conspirez; fous ridicules que vous êtes ! Allez en Barbarie apprendre la patience et la philosophie".)
對Beaudelaire 來說,Delacroix 乃是從古至今最有原創力的畫家。Delacroix 不曾領導任何美術學校,然而他的作品無疑宣告了印象畫派與現代藝術的新潮流的到來!
Femme d'Alger
閱讀完相關資料,心裡一陣激動,近乎熱淚盈眶!
當初我期望前往的國家是埃及,然而命運要我去摩洛哥,或許,這才是對我最好的安排吧!
米開朗基羅同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之一。
去年,我到了梵蒂岡,親眼看到米開朗基羅在聖西斯汀教堂的畫作。
那時就覺得自已這輩子死而無憾了……。
Etudes d'Arabes à cheval (mine de plomb et aquarelle). Nationalmuseum, Stockholm.
此時我竟將前往深深影響 Delacroix 作品的摩洛哥生活與工作!
天哪!我簡直難以置信!
我一直很喜歡Delacroix,說不出什麼特別的原由。
在巴黎,我有一座秘密教堂,每回只要坐在這教堂裡的某個小角落,便有種「回家」的感覺,什麼都不用想也不再去想,再多孤寂悲傷,悉數為照進七彩窗櫺的陽光給接收了去。靈魂躁動漸息,內在能量愈形澄淨,抬起頭,閉上眼,我想自己還有勇氣,以我如實的樣子,好好地活下去……。
是命運使然嗎?
一步步帶我找到這座教堂的,先是一部與舞有關的電影,再來便是Delacroix的作品……。
光線。
熱氣。
氣味。
香料。
繽紛色調。
廣袤狂野的自然風景。
生之熱能的顫抖躁動。
纏綿婉轉無盡的樂音。
本能原初的肉身之舞。
這是幾百年來,北非吸引諸多外來者前來探險的原由。
而我呢?
又是為著什麼而去?
真就只為著逃亡、為了離鄉?
還是永不屈服的生之探險?
前往北非前,Delacroix 已對東方有所想像與期盼。
我完全可以想像在那長達六個月的旅途中,他手中的畫筆不曾止歇,任何細微事物皆足以引起心中最大的好奇與驚嘆!又曾如何滿腔熱血地非畫下眼中所見所有事物不可。
在那段旅途中的分分秒秒,他肯定極致盡興地徹徹底底活在每個當下的瑰麗絢爛中了吧,我如此猜想,無時無刻,所有經驗之於他,都將只化為讓日後創作靈感源源不絕的生命印記。
因曾真實深刻活過,徹徹底底體驗過,這段旅程的經驗與回憶,足足夠他使用三十年於藝術創作上。
而我呢?
此行,我將經歷什麼?又將儲存哪些經驗與記憶在生命裡?又將影響往後生命多長多久?
恐怕在數年後,都未必能有確切答案吧,我想。
只想將自己調整到最適合出發的狀態。
Chef marocain (aquarelle et mine de plomb). Collection particulière.
Delacroix 對北非讚譽有加,或許因著他不過是個旅人吧,無須在當地掙扎求生存,亦不受該社會的禮教規範所束縛,異鄉過客自有其浪蕩漂泊中的適意輕盈。
在他對北非的高度推崇中,仍無法避免地感受到西方人對異民族所謂「高貴的野蠻人」的浪漫想像。
閉上眼,雙手合十,在心裡謝謝祂,深深地,謝謝祂如此疼我,回應了我長期以來渴望離去的呼喚,以如此溫柔美麗而充滿未知的方式。
我知道自己真的很幸福,命運即將引領我前往我所深愛的畫家深深愛過的地方。
於出發行囊裡,裝進第六根暗黑羽毛。
Étude d’arabe assis
參考資料:
Eugène Delacroix Wikipédia
Stéphanie Dulout, LE VOYAGE DE DELACROIX AU MAROC
2 則留言:
Delacroix的旅遊速寫見聞好精采,如果攝影術再早個3年發明,Delacroix留下的圖像記錄又會是完全不同的結果了。
事情很難講,搞不好 Delacroix 就是樂在享受邊騎馬邊畫素描的樂趣!這樣比較有fu,強身建國,還可以練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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