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興也很意外地發現一本難得一見的好書:尚昌平《刀郎》(山東畫報出版社,2007年)。
這本書的資料相當豐富,以刀郎樂舞為敘述主軸,描述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綠洲麥蓋提縣的刀郎樂舞與刀郎人。書裡包含詳細完整且條理分明的民族誌調查,除了關乎麥蓋提地理民俗與風情、刀郎樂舞歷史演變、樂器介紹等基本資料,並以樂、辭與舞作為分析面向,佔了一半篇幅的刀郎人物誌,更是本書極為精采之處。
閱讀此書,堪稱炎炎夏日裡極大的享受。作者文筆優雅流暢,字裡行間,更可以感受到作者本身對刀郎人與新疆樂舞的個人情感。這本書不僅是細膩動人的報導文學,同時做了嚴謹深入的民族音樂誌調查,帶著讀者領會刀郎樂舞獨特細緻的美。
很喜歡書裡作者個人對於刀郎樂舞的詮釋文字:「麥蓋提刀郎人似乎是帶著音樂歌舞來到世上的,刀郎樂舞讓他們成為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綠洲最快活的一群人。如果世間有一架用音樂和舞蹈支起的天秤,天秤一定會向刀郎人傾斜。」(p.1)
「刀郎人生活在樂舞之中,同他們的祖輩一樣,以樂舞表達內心對生活的真實感受為快樂。在刀郎人理念中,一個人降生于世,擁抱他的是刀郎樂舞而不是財產。當離開人世時,仍然可以沒有多余的財物,因為人生中獲得的財富,都用來享受刀郎樂舞了。」(p.2)
我相信能夠寫出這樣文字的作者,對她所描述的人物風情是有著深刻理解與細膩情感的。尤其書中人物與風情的描述,完全不是用觀光客般的「獵奇」角度在掠奪或消費當地特殊文化。這些在遠方大漠或吟唱或起舞的刀郎人,在她筆下並未被「異國情調化」成為可供消費的商品,而是一個個能讓讀者心有所感的真實生命。
閱讀這本書,除了得到知識上的飽足感,隨著作者細膩生動的文字在遠方大漠裡游走,亦是一大享受,更不時因書中描述的人物故事或地方演變而深受感動。
原本以為這是一本艱澀難讀的理論性書籍,從作者名字來看,原本以為是一位治學嚴謹的男學者,爾後才知此書竟出自一位行事特異的女性作家!
這真的是一本難得的好書,我給它五顆星!
暗自在心裡揣想,除了親身造訪麥蓋提的旅途過程,相信作者應該花了不少時間在這本書的資料收集與書寫?如果不是醞釀與沉澱期夠長,恐怕難以產生質地如此優雅細緻的書吧!
然而這本書是簡體字,難免有些閱讀上的小小障礙。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書裡主軸為刀郎樂舞,然而音樂是需要仔細「聆聽」,才能感知一二,光是理論性的文字介紹,讓人難以想像樂音的細膩感觸。一頁頁翻閱書扉,隨著作者靈活溫柔的文字,想像刀郎樂舞的曼妙,讓人渴望能親耳聽見她所描述的樂音!
如果這本書除了文字,還能加上影音資料,就太完美了!
為了彌補這小小的缺憾,邊讀著書,邊在 youtube 上找著相關影音,多少增加些感觸,也發現不少好聽的音樂。
已被列入世界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刀郎樂舞,有著什樣的面貌呢?
有興趣者,可參考這篇網路文章:【刀郎木卡姆】與其他相關介紹。
很喜歡尚昌平的文字,這是個能看出小人物獨特風采的作家,很喜歡她描述人物的方式,與那當中的細膩觀察及個人情感。書裡的民間刀郎藝人的描述相當細膩精彩,在她筆下,每個人物皆栩栩如生且獨特豐富,輕易讓讀者進入人物的生命故事,並因感受另個生命的脈動而讓自身生命經驗得以拓展與豐富。
書裡一段製造卡龍琴亦是知名卡龍琴師的阿不吉力.肉孜的故事。
阿不吉力.肉孜的大兒子想獨立製作一架卡龍琴,卻只能在父親指點下,選料、製作毛胚。「阿不吉力.肉孜認為,一位刀郎樂器工匠首先要懂刀郎音樂,其次,要心細手巧,卡龍琴不同於其它樂器,起碼要知道製作樂器的原理和卡龍琴的特性。完成一架卡龍琴製作需要一個月時間,但在選定琴材和配件之前,是要費盡心思琢磨的。一架好的卡龍琴不僅要求形似,更重要的是神似,完成每一道工序,日夜所思的都是卡龍琴,容不得稍許分心。阿不吉力.肉孜要用時間消磨去大兒子的浮躁,直到有一天像他那樣能以平靜的心緒制琴,在完成每一架卡龍琴後,享受音樂帶來的快樂。」(p.44-45)
我向來只知道跳舞求的同樣是「神韻」而非只是「形似」,讀了這段文字,我才知道連製作樂器都是同樣道理。看來阿不吉力.肉孜之為當地首席制琴師與卡龍琴樂師,真的不是沒有道理,在製作一架卡龍琴的時間裡,原來他整個人全神貫注在那當中,將自身整體存在全然投入於一架琴的誕生中。
他不僅真懂了卡龍琴,而且深深愛著。
而我相信,即使他心裡並未想著「修行」二字,在活著、作工與音樂之間,便以身心實踐著這兩個字。
吾斯曼.艾山是個性格矛盾且狂放的熱瓦甫藝術家,書裡一段描述這位琴師彈奏音樂的文字相當精采細膩:
「吾斯曼.艾山嫺熟的演奏技法令人瞠目結舌。在他的琴聲中讓人感受到寒涼的曠野上泊泊流淌的葉爾羌河水,以及乍起乍息的風聲,偶爾還會從下滑音中聽出樹枝搖曳的響音。他的演奏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表現某一個主題,完全是按照他對音樂的理解,演奏刀郎隨想曲,但又不是散漫無章的,在一個或兩個樂段裡演奏出他所要表現的音樂形象,正像刀郎樂粗獷、豪放的基調,讓人感受刀郎樂的張揚。在吾斯曼.艾山的琴聲中又凸顯出誇張、狂放的律動,這些是屬於吾斯曼.艾山自己的,是從不為人知的刀郎藝人對生活的寫實。」
「屋裡子很冷,但吾斯曼.艾山已然是汗水淋漓。精神上過度的亢奮不僅表現在音樂智慧的疲憊,同時,也會產生體力上的透支,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一位刀郎樂師,讓我體味到刀郎藝人不只是音樂的詮釋者,也是十分辛勤的勞動者。刀郎樂的感人之處是使音樂生活化,每一個音符都像是用坎土墁在田地間一個個挖掘出來的,因而,刀郎樂很難模仿。」
「這是一場別開生面的刀郎熱瓦甫獨奏,只有一位專程拜訪的聽眾和院落中的六只鴿子。他忘記為客人斟茶,手捧玉米粒犒賞他的鴿子,從他習以為常的舉止中,大概不懂得如何待客,但對六只鴿子卻不敢怠慢,清冷的日子裡鴿子是他的夥伴,是他最忠實的聽眾。」(p.59-60)
讀著這段文字,讓人也好生渴望傾聽這位刀郎藝人粗獷張狂的熱瓦甫琴聲!
一段按照自己對音樂理解的刀郎隨想曲,應是一場即興演奏,而一場即興能夠動人入裡,恐怕只能來自涵養豐厚的內在,才得以信手拈來皆是曼妙樂音。作者是懂得吾斯曼.艾山的音樂的,即使平日訪客不多,然而得以為遠來知音演奏,應也略減吾斯曼.艾山的孤獨吧!
吾斯曼.艾山情感與婚姻史跟他的琴藝一樣精采,十六歲便以演奏熱瓦甫而名噪遐邇,成為少女愛慕對象,然而卻因「對農活一竅不通,他只能在妻子勞作時,為她彈唱憂傷的刀郎歌曲,不久,便在憂傷的詠歎中勞燕分飛。」
即便如此,是年66歲的吾斯曼.艾山共結了十八次婚,離異的原因總在於他無法自食其力,然而「他並不是那種有遠大抱負的人,只是將精神享受沉溺在一把刀郎熱瓦甫琴中,他自感歉疚太多,但沒有一個與他離異的女人在背後怨恨他。」(p.62)
「吾斯曼.艾山生活在琴聲中,在他的琴聲中尋找愛他的女子,追蹤戈壁上的狩獵人的音訊,探問葉爾羌河水的漲落;他不懂得音樂中深奧的哲理,但那把刀郎熱瓦甫琴終不釋手。像他這樣沉浸音樂幻境中的人無法挽救,也是無人有能力去挽救,隻身漂泊在樂海中的人是無法挽救的。」(p.64)
有誰比吾斯曼.艾山這樣在一把熱瓦甫琴就能得到人生滿足感的人,更是「藝術家性格」這幾個字的詮釋?
「當音樂與命運連在一起時,人生的樂章既有歡樂也有痛苦,而吾守爾‧庫爾班的那把刀郎熱瓦甫傳出的旋律是憂傷的。」吾守爾‧庫爾班對刀郎音樂的見識不同於人,且演奏風格相當獨特,然而家裡已無任何一把熱瓦甫琴,當他唯一的知音且是創作夥伴的堂弟過世時,哀痛欲絕下,焚燒了相伴多年的刀郎熱瓦甫。
文末,吾守爾‧庫爾班的妻子牽著吾守爾‧庫爾班的手,走到庭院跳起了刀郎舞。
「寒涼庭院裡,能聽到骨節發出的聲音,這是人軀體中釋放出的本能樂質,連關節都在泛響,勁健的舞姿,像風一樣地旋轉,像花瓣一樣一片片飛騰。他們專注地舞著,衝著我笑,一時間我成了他們兒時的夥伴。」(p.78)
這段兩位年事已高的長者,在自發且自然的情感驅動下而在庭院裡釋放的舞,只能是動人的。而讓身體依隨己心,釋放真實情感能量,自然地舞,這是多少身體已成靈魂桎梏者所艷羨的自由呀!
在以刀郎樂舞為軸的敘述裡,除了人的故事,更有大自然的變化,以及人與天地的關係。
紅柳樹、桑木與胡楊林,製成刀郎樂器,在天地間吟唱。然而沙漠環境變遷與人為活動,改變刀郎人的經濟活動與生活型態,亦使得百年大樹難得一見,讓老樂師無法再製品質足與昔時相比擬的樂器。
《鷹之刀郎》是書中讓我極為驚奇的一段。
鷹屬烈性猛禽,一般難以馴化,「鷹是那種逃生不得、毋寧求死的猛禽,可以在懸木上不吃不喝,直到僵死。人與鷹的相持是很殘酷的,一邊是帶著血漬的肉條在誘惑鷹,一邊是晃動的懸木讓鷹不得休眠,就在晃動之間折磨著晝行夜伏的鷹。在麥蓋提以外的地方,還採用一些器械和其它的方式馴鷹,而刀郎人則是採取與鷹相伴苦熬的方式進行。」(p.113-114)
「吐來克.吾守爾馴鷹的器械是一把刀郎熱瓦甫,琴聲和搖晃的盪木,讓鷹感覺到有一個刀郎人在身邊跳舞,而歌謠的呼喚聲,引得鷹產生好。在刀郎人中馴鷹人是最具有忍耐力的,憑著心理上的堅韌,可以晝夜不息地將刀郎詞曲唱遍,直到鷹完全沉醉樂音之中。最終,鷹接受了鮮嫩美味的肉條,並且學會了在樂聲中進食。」(p.114)
我從不曾想像過,讓人心醉神迷的音樂歌舞,竟也可以成為馴服猛禽的方式!
開始對新疆樂舞感興趣,起於幾年前。
跳舞,大大改變我看待與動身體的方式,同時也改變了我聽音樂的方式。或許也因著人類學訓練的加持,讓我容易對民族傳統樂舞有所觸動。沿著阿拉伯音樂的脈絡摸索著,沿著絲路,自然而然遇見了中亞與新疆樂舞。
想起與舞蹈相遇後的人生路途,總覺神奇而不可思議!一個不在預期內的人生轉角,竟讓往後生命因此而走上不同方向。
我常覺得自己在本質上應該是一隻鳥,且屬猛禽,飛翔不是想像,而是前世記憶。跳舞時,音樂是讓身軀得以自由翱翔的風。跳舞的渴望,彷彿為著重回降生前,靈魂本然狀態;尋找能讓自己歡欣起舞的音樂,彷彿期待遇見一場能帶著身心自由揚去的風。
據說,作者尚昌平「老認為自己的前世是昆侖山上的一朵花,所以今生才會魂牽夢縈要一次次地回新疆“尋根”。」(見徐峙立【一路刀郎】)
而我想著,會不會在前世中的某一世,曾是為刀郎樂舞馴服的鷹,以致今生不斷單爪立於懸木以求短暫平衡,渴望朝天際揚去,卻又迷醉於細軟質樸樂音。
尚昌平對刀郎音樂的觀察細膩而全面,思考周詳,書末亦提及刀郎藝術在當代社會所潛藏的危機。
「刀郎人在孩提時代就學會了把自己的經歷填在某一支歌曲中,等到老了,就是個人的歷史。……。」
「音樂是時間藝術,傳統刀郎樂的連貫性符合刀郎人生產活動的需要和精神追求,延續下來的刀郎樂凝聚了前輩刀郎樂師的精華,音樂民族性特徵表現得格外突出,離開了刀郎樂傳統的源泉,刀郎樂也會隨之失色。今天,麥蓋提的每個刀郎樂師都是傳統音樂的繼承者,古老的刀郎樂仍舊在迴響,你無法聽出旋律細微的變化,而新的創作隨時出現,好像每支樂曲都沒有盡頭。」
「刀郎樂不是草原上的一支小曲,也不是崚前山歌,更不是巷陌中的俚曲,它承載著音樂使命從遠古一路走來,無論今後刀郎樂如何演繹,真正的刀郎樂精髓必然在民間。」
「麥蓋提是一個以樂舞讓人記住名字的地方。我所見到的民間刀郎藝人,下地耕作時是農民,拿起琴是樂師,聞樂而起是舞者。任何一個有職業良知和操守的音樂人都應當明白,音樂是有靈魂的,音樂創作是有個性的,同時也是有規範的,刀郎樂是麥蓋提刀郎人的文化遺產,是不可以仿製並貼上商業化標籤的。」
「刀郎樂的根在民間,如果漂泊在現代化的城市裡就會顯得孤獨無依。刀郎人的生活和刀郎音樂一樣,需要空曠的環境,城市裡沒有刀郎一族。刀郎人說:喜歡籠子的鳥不是真正的鳥,離開蓋麥提的刀郎人,不是刀郎。以流行歌曲表現刀郎樂是一種似乎文明的謀殺,正如一位法國音樂家對我說:"充斥街頭的流行音樂正在謀殺民間古典音樂。"」(p.177-178)
這段精闢細膩且具批判的文字,讓我深受觸動。
當整個音樂傳統與其民族生活與歷史脈絡密不可分,若將音樂從中萃取出,沒了使之豐富的吟唱者的生命,旋律節拍裡,還能殘存多少動人能量與深厚力道?
市場上,偶爾出現「少數民族風」、「部落風」的流行音樂,姑且不論其藝術性與市場接受度如何,身為消費者的我們,在對少數民族音樂所知甚少以及好奇心驅動下,似乎極少有機會去思考與了解,在充滿異國情調的「民族風」、「部落風」裡,剔除流行音樂的因素,還剩多少傳統民族音樂的底?
若將目光焦點放回我們所生存的島嶼,台灣原住民能歌善舞。然在傳統音樂的紀錄、保存與相關研究方面,仍顯不足,持續做著新音樂創作的原住民音樂家更是極少數,且當中不乏在成名後,似乎愈來愈像漢人流行音樂靠攏者。
而當年輕原住民臉孔頻繁出現在電視上各種歌唱比賽時,我們是否就能因此而滿足地說:台灣原住民仍保有其歌唱藝術,原住民音樂的未來已然找到新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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