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讀完一本小書,王紹本《翩翩起舞:一對芭蕾舞者的故事》(健行文化出版,2001年。)
此為大陸芭蕾舞者及教師王紹本的自傳,並由詩人鄭愁予作序。
書中自其幼年經歷開始描述,至學舞、演出、授課,乃至與其妻楊憲綸(小楊)移居美國發展。與其說書中談的是舞,更多的是個人生命經歷如何在黨國機器操控之下的顛沛流離,如何在險惡環境中,與小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王紹本出身工人階級,十三歲時,因其特有天資而進入東北人民藝術劇院少年兒童劇團,接受藝術訓練與演出實踐。1954年,中國成立第一所專業芭蕾舞學校,王紹本乃當時入校之第一批芭蕾舞學員,接受嚴格的俄式芭蕾舞訓練。在校中教舞時,與小楊相遇、相識並相戀。然而小楊黑五類的家庭出身,阻礙著他們的戀情……。
想知道這對芭蕾舞者的故事,請看書!
書中兩人堅定不移的情感令人動容,然而最讓我感興趣的,依舊是個人生命史如何在大時代的漩渦中翻轉漂移。
值得一記的,是當時黨國機器如何挑選小小芭蕾舞學員,並將之訓練成得以獨當一面的舞者。
早期中國芭蕾舞學校由蘇聯幫忙設置,包括師資、教學大綱、空間與設備規格等。至於招生,由於古典芭蕾對舞者身體條件要求相當嚴苛,通常第一道考題是「目試」:每年暑假由校內校老師在茫茫人海中挑選最理想的「苗子」加以培養。男學生多從中國北方挑得,因其個頭高、身體健壯且濃眉大眼;女孩兒則由長江以南挑得,因其相貌清秀且個子嬌小。
第二道叫初試,由老師進行身體測驗,項目以體型、身材比例與音樂演出能力為主。通過條條項目之後,最後一道最重要的關卡為──政治審查!若孩子家長為地主、富農或反革命份子等,亦或歷史問題嚴重,有特務嫌疑等,亦無法錄取。
王紹本的妻子小楊,正因出身資本家庭,而讓他們倆的戀情飽受阻礙。
讀了這本書,我才突然恍然大悟:原來當時決定一個孩子是否要成為芭蕾舞者,遠非這孩子的個人興趣,而是其外在身型相貌條件與家庭背景,其實是外來權力(黨國機器)決定其生涯規劃。
書裡有好幾個段落,寫著當時中國政治氛圍與權力角鬥,如何影響著廣大人民,以及藝術與舞蹈演出形式。外國舞者訪華時,與中國舞者一同演出,無人莫不想著如何「為國爭光」;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以江青為首的「極左派」禁演所有被稱為「封」、「資」、「修」的文藝作品,只許演「八個樣板戲」。作者有幸進入樣板團,演出樣板戲,畢竟樣板團演員可天天練功,保持最佳體力,忙於演出樣板戲,遠比去農場餵豬拾糞或插秧種地的文藝團體同事要強多了。
字裡行間不乏關於文化大革命時期,個人生命的卑微脆弱與人際複雜關係的著墨,雖不如章貽和《往事並不如煙》那般迴腸盪氣而痛徹心扉,亦讓人心為之抽緊!
爾後,藉著妻子小楊探親之名,作者一家三口移居美國。
所有的故事,在平淡流暢文筆裡,可見移民的不易與哀傷。尤其有些個種族歧視的段落,作者只是平鋪直述,然而所有在國外生活過的人,都能理解那是個什麼樣說不出的委屈滋味。
故事結局裡,讓我詫異的,尤其是小楊的轉變。
一個因從小無父無母而欠缺自信的嬌弱女子,到了美國以後,徹底甩掉他人強壓在她頭上的那座大山——「階級成分論」,而獲得精神上的解放。為了負擔家計,也為讓丈夫能安心地持續以芭蕾舞維生,同為舞者出身且比作者更熱愛舞蹈的小楊,棄舞從商,爾後致力於餐館經營且做得有聲有色:「小楊從前人的經驗裡學到了真諦。懂得了用體力勞動去賺錢的人,只能餬口,不能致富,只有用錢去賺錢的人,才會發財致富。」(p.191)
雖然作者為知名芭蕾舞教師且桃李滿天下,然而:「……美國活生生的社會現實告訴我們,如果你是一個醫生或是律師,你會賺很多的錢,過很舒服的日子。如果你是一個體育明星,不管是美式足球、壘球或是籃球……的運動員,你的年薪會是以百萬元計算。但是,你如果是個藝術家、音樂家、芭蕾舞演員……,儘管你才能出眾,成就非凡,但是為了生活,你不得不站在紐約泥淖的街頭,或是骯髒的地鐵的通道上,拉琴吹奏,靠來往行人丟下的硬幣維持生活。」(p.223)
因此,當他們的獨子陽陽在面對人生志業抉擇時,要兒子放棄所愛的音樂,選擇國際關係和商業作為攻讀項目。
書中,他舉了一個真實例子來勸誡陽陽:
我是哈特福得芭蕾舞劇團的首席舞蹈老師,我的鋼琴伴奏叫勞潤,美國白人,廿幾歲,留著一頭蓬鬆帶著許多碎卷的金髮,一看就是一副典型的浪漫藝術家的打扮,彈得一手相當好的鋼琴,我可以毫不誇張的講,我的舞蹈教齡已經四十年了,不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勞潤是我遇到的一位最好的芭蕾舞的鋼琴伴奏。他對舞蹈的理解和感覺與一位天才的舞者沒有兩樣。他彈奏的音樂給予舞者的不僅僅是節奏、速度,除此之外還有舞蹈的風格、韻味、感覺、情調、力量和激情;以及其他許多別的鋼琴伴奏無法給予舞者的巨大的創作與想像的空間。
就是這位天才的音樂家──勞潤,下課之後,從練習大廳走出來,低著頭,顯得悶悶不樂,突然間像發了瘋似的,衝到一面牆壁面前,用雙手拼命地亂抓亂搔,猶如一隻猛獸,要掙脫牢籠一樣,把周圍的人都嚇呆了。我腦子裡出現的第一個反應是問自己,是不是剛才上課的時候我無意說了什麼話刺激了他令他發火?於是我急忙上前安慰他,我說:「勞潤放鬆些,放鬆些,別緊張,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邊勸說一邊扶他到旁邊坐下,他流著淚對我說:「我出生在一個很好的家庭,小的時候爸爸媽媽期望我學醫,成為一個醫生,我卻沒有聽他們的話,由於酷愛音樂,就憑著興趣選擇彈鋼琴作為自己的專業,未想到音樂家的生活這樣貧寒可憐,工資非常微薄,每天不停地要談八九個小時的琴,能賺的錢刨掉賦稅,根本不夠付房租、食品、汽油、汽車保險和生活的各種開銷。」他向我伸出他的雙手,他說:「你看我的手都僵了、木了,完全成了貓爪子一樣……。」(p.223-224)
我可以理解作者不希望獨子因走藝術之途而受寒受凍受飢受苦的心情,這樣的父母心,同樣是我媽媽不希望我跳舞的原因。
例子裡的勞潤或許是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一時情緒失控,然而他才廿出頭,便已展露傑出的音樂天份,這樣的人才,不走音樂演奏之途,將多麼可惜!而這樣才華洋溢的一個人,是否又真能捨棄對音樂的熱情,還能得到全然綻放的人生?
讀了這個例子,我反而認為該檢討的,是整個社會制度對藝術從業人員的剝削與不公平待遇。如果所有享受音樂人的才藝及付出的人們,不論是聽眾、舞者或授課者,能將其對音樂人的欣賞化為最真實的支持,讓音樂人不用靠著微薄工資,如乞丐般地活,相信一定可以讓更多真心喜愛音樂或藝術的人,更勇敢地走上讓己心歡喜也讓他人受益的藝術創造之路。
在享受藝術作品之美的同時,其實也應該尊重、珍惜並照顧所有在藝術各領域孜孜不懈的創作人。這樣的原則,不僅是音樂,放在其他藝術創作領域,亦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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